Saturday, April 28, 2012

袁梁惠珍:行過流淚谷(見證連載)十三


家庭教會著名領袖袁相忱牧師的妻子、梁惠珍師母見證 

第四章 第三節
自從信主以後,無論學習多麼緊張都沒有使相忱稍稍放鬆對真理的火熱追求,他熱心地參加聚會,向身邊的人傳福音。重生得救的第二天,相忱在學校裡忍不住逢人就講耶穌在他身上施行的奇異救恩,告訴同學們,唯有信靠耶穌才能得著永遠的生命,儘管有些同學嘲笑他是在“癡人說夢”,他也毫不在意。
飽嘗過了初信的滿足和喜樂,相忱進到了更深的思考和內心的爭戰之中。他經常在心裡默默地反問自己:“袁相忱,你已經歸屬耶穌了,但為什麼你活不出一個得勝的生活呢?你的內心為什麼還有愛慕虛榮、驕傲自大、嫉恨自私等等的不義呢?你為什麼不能作一個完全聖潔無暇的人呢?”他反復地誦讀羅馬書718-24的經文,使徒保羅在這裡寫道:“我也知道在我裡頭,就是我肉體之中,沒有良善。因為立志為善由得我,只是行出來由不得我。故此,我所願意的善,我反不作;我所不願意的惡,我倒去作。若我去作所不願意作的,就不是我作的,乃是住在我裡頭的罪作的。我覺得有個律,就是我願意為善的時候,便有惡與我同在。因為按著我裡面的意思,我是喜歡神的律;但我覺得肢體中另有個律和我心中的律交戰,把我擄去,叫我附從那肢體中犯罪的律。我真是苦啊!誰能救我脫離這取死的身體呢?”使徒保羅這段內心的獨白,也正是相忱此時此刻最想要喊出來的話:“我真是苦啊!”但使徒保羅在爭戰的痛苦中,卻堅定無比的宣告:“感謝神!靠著我們的主耶穌基督就能脫離了。”可是相忱當時還不明白,他需要借著聖靈的大能才能勝過這一切。
大約是在一九三三年的冬天,也就是相忱受洗過了半年以後,山東靈恩會的武熙考牧師來到北平。由於怕有極端靈恩的因素在其中,所以當時北平的教會都不敢邀請他去講道,只有基督教青年會下屬英文夜校的崔校長願意接待他,於是,武牧師就在崔校長的家中聚會講道。因為相忱參加夜校的英文查經班,崔校長就特別邀請相忱來他家裡參加聚會。相忱一共去過三次,前兩次他看聚會的場面太混亂,信徒們有的哭,有的笑,有的說方言,有的大喊大叫,還有的唱靈歌……相忱只感覺到亂七八糟的,就沒有什麼好印象。到了第三次的時候,他是上完了晚自習才過去,進門的時候聚會已經臨近結束,大家正在禱告,相忱也就跪下禱告。這時,崔校長來到他的身邊,用手撫摸著他的頭,說:“赦免他的罪吧!”話音剛落,相忱就情不自禁地痛哭起來,他不住地哭著,淚水嘩嘩啦啦地流個不停,有生以來他就沒有這麼暢快地哭過,哭過之後接著又是開懷大笑,無法抑制地笑個不停,從崔校長家出來,他騎著自行車走在大街上還在不住地笑著。相忱說:那一夜,他經歷了得勝的釋放,安然入睡,因為神已經擦乾了他一切的眼淚。這是相忱有生以來第一次被聖靈充滿。
神的靈澆灌在相忱的身上,使他在聖靈的裡面得到潔淨,也得到力量。從此,這在聖靈的充滿中被更新的生命就進入與神更加深刻,更加真實的聯合。
經歷過這次被聖靈充滿之後,相忱更加渴慕神的話語。通過查考聖經,他在以弗所書517-18看到“不要作糊塗人,要明白主的旨意如何。不要醉酒,酒能使人放蕩,乃要被聖靈充滿。”相忱明白了,要被聖靈充滿,要被聖靈引導,就必須先把“老我”與基督同釘十字架,原先那個敗壞的“老我”死了,聖靈的大能必定在新的生命中彰顯出來;一個蒙恩得救的信徒,必須要竭力追求被聖靈充滿,因為這是神的命令。他也看到了,在初代教會的時期,使徒們是如何靠著聖靈的能力,在耶路撒冷、猶太全地和撒瑪利亞,直到羅馬帝國的各個角落,見證和傳揚十字架的福音。相忱那顆火熱的心被聖靈感動了,他恒切地向神禱告祈求:“神啊!求你的靈不斷地充滿我!求你每天讓我與你更親近!讓我依靠你的靈,過得勝的生活!”
相忱在他一生的事奉中,始終如一地持守“不要依靠勢力,不要依靠才能,要依靠神的靈。”他常說:“我們最缺少的是聖靈的恩賜,若用恩賜服事主,那果效就大了!所以,一方面要追求聖靈的充滿,不斷得到聖靈的恩賜;另外就是要結出聖靈的果子,把基督活出來,工作就更有力量!”
相忱自己注重追求被聖靈充滿,在教會中也常常教導和鼓勵信徒應當追求被聖靈充滿,因此,從一九九〇年代起,有不少人傳言相忱是屬於靈恩派的,甚至更有某些靈恩派的人士公開將相忱引為同道。相忱聽到後,說:“我沒有派別。我也沒說方言,我也沒有認為不說方言不得救。”針對極端靈恩派在教會中所帶來的誤解和混亂,相忱曾在聚會中專門為信徒講解過聖經中有關說方言的教訓,他說聖經中的方言有三種,一是使徒行傳第二章,說的是別國的話,別人能聽懂,用不著翻譯;二是哥林多前書第十二章,那是聖靈的恩賜;三是哥林多前書第十四章,是聖靈裡的禱告,用靈歌唱。在聚會的時候,按聖經的教訓,如果沒有翻譯就不要說方言,免得耽誤時間;若有翻譯,還可能對別人有些造就。普通聚會時,最好不要講,應當自己在家裡講。其實那是聖靈裡的禱告。
相忱明確反對靈恩派的某些極端的教訓,但卻強調不能由此排斥聖靈的工作。他說:“我們在真理上平均發展,要平衡。我說過要追求聖靈充滿,但不是指靈恩派的過激行為,而是要按聖經的教訓,不走極端。”他也同意教會對極端靈恩派的許多過激言行的批評,同意批評那些過激言行是在挑動“肉體的活動”,表面上很熱鬧,內在的生命沒有成長。在相忱看來,靈恩派也有長處,有能力。靈恩運動在教會歷史上是有貢獻的,但後來走偏了,偏在方言和醫病上。
相忱相信重生和被聖靈充滿是兩個不同的工作,他引用自己被聖靈充滿的見證,說:“我們需要聖靈。我十九歲就受了聖靈,要憑信心求。”被聖靈充滿的感覺和表現也各不相同,有人笑,有人哭,有人覺得發燒,好像過電一樣,有人拍手,有人跳起來,有人打滾。就他個人的見證來說,他相信萬軍之耶和華的靈充滿你一個“小人”,一定有特殊的表現,有動作,但是也有少數人沒有什麼特殊的感覺。相忱常常提醒信徒,說:“被聖靈充滿就好像重生一樣,不要追求‘感覺’,而要憑信心接受。基督徒應當在真理和知識上多多追求,不應過分注重追求外面的事情。”
因為有些人批評他曾在白塔寺的家裡接待過挪威靈恩派教會這件事,相忱坦然直言:“我這裡的門是敞開的!只要你相信《使徒信經》就可以來。但來訪者的觀點並不代表我的觀點。”其實,與靈恩派的往來也不僅有這一次。一九八〇年代,曾有香港靈恩派教會的傳道人來北京,專門邀請相忱和我到他們住的酒店,為我們兩人按手禱告了很長時間,結果我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既沒有說方言,更沒有倒在地上。在回來的路上,相忱對我說:“聖靈的恩賜,是神隨己意分賜給各人的;不是通過人的按手就可以得到的。”那次我們誰也沒有說方言。在我和相忱六十六年的共同事奉中,我也從來沒有見相忱說過方言。另外一次是有人介紹一位來自北美的華裔傳道人來白塔寺教會,在主日聚會上她從信徒中間找出六位弟兄,其中還有我們的大兒子福音,按手要教他們說方言,結果當然是福音他們幾個人誰也沒有說出一句方言,最後不得不尷尬地草草收場。相忱當場沒有說什麼,會後對我們說:“方言是聖靈的恩賜,怎麼是人可以教授的?”而且明確說下次不再請她來教會了。雖然以後這位傳道人還經常在國內的教會活動,但我們和她之間再沒有來往了。
面對那些在極端靈恩派在教會和信徒中造成的困惑,相忱本著聖經的正意告誡大家,說:“我們不能因噎廢食。怕靈恩派的極端,就不去追求被聖靈充滿。應當被聖靈充滿,應當有恩賜。我們應當高舉生命的成熟,內心的潔淨,工作的能力。”
第四章 第四節
葉嬸是我們住的這個院裡的老房客,和相忱一家也是多年的老鄰居。有一天我去看她炒菜的時候,葉嬸忽然壓低聲音對我說:“自打你進這個家門,他的日子可好過多了!你可替他贖罪了!”她這話讓我一下子摸不著頭腦,就問她是怎麼一回事,葉嬸才給我講起了相忱以前在家裡時發生的一些事情,都是她親眼看見的。
葉嬸說從前相忱每天早晨起來先要把煤球爐子籠著了,為還沒起床的父母燒好開水,自己湊合熱一口頭天晚上的剩飯當早點就趕去上學了;中午和晚上放學回來的時候,家裡人從來不等他吃飯,他下課回來只能吃些剩的,有時他母親故意連這點殘羹剩飯也不給他留,有好幾年他都是這樣饑一頓飽一頓的對付過來的。相忱的父親當時還在真光電影院做事,等十一點多的夜場電影散了才下班,他常年習慣下班後去酒館吃宵夜,每天回家都要在十二點以後,相忱每天夜裡都要給他開門。無論冬夏,無論風雨,父親在大門口一拉風鈴,相忱必須馬上從被窩裡爬起來跑到外院去開門,倘若這時酒已半酣的父親認定兒子開門太慢了,當場就會在院子裡對著他劈頭蓋臉地一頓斥駡:“養你一點用都沒有,養條狗還能看門呢!你連狗都不如!叫你開門都開不好,你還能幹什麼!”葉嬸邊模仿著公公當時的樣子,邊告訴我:“對他兒子可真是凶呢,跟個老虎似的,瞪著眼睛。”她還說那幾年她都不見家裡給相忱添置過什麼衣服,他都是穿舊的,舊衣服破了也是他自己動手縫補,到了冬天上身穿件綴了補丁的舊棉袍,腳下卻沒有棉鞋而還穿著一雙單薄的舊球鞋。說到這些,葉嬸也歎口氣,說:“這孩子受的是什麼罪呀!上面過冬,底下過夏!”
葉嬸的話讓我大吃一驚,她所講的這些事情以前無論是相忱本人還是其他人都沒有向我說起過。我問葉嬸:“您說的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啊?”葉嬸說:“就是他信耶穌以後的事啊!他剛信那會家裡為了這個天天和他吵,也沒少挨家裡的罵,他都是忍著。後來他家裡都冷淡他,他爸媽都不理他,當沒有他這個人似的,一直到你進這個家他才好過了。”
從葉嬸那邊回來,我還在反復不住地思想她剛才講的話,這是真的嗎?怎麼相忱以前從來沒有向我說起過呢?等到晚上相忱回來,趁著屋裡只有我們兩個的時候,我就把白天葉嬸所說的事情問相忱,他聽到我的話先是一怔,抬頭望著我問:“你怎麼知道的?”我說:“今天街坊說的。”相忱只輕輕“哦”了一聲,就轉回頭不說話了,我繼續追問他:“是不是這樣的?”他也只是稍微點點頭,同樣輕輕地說一聲:“是。”就又不說話了。雖然很多年以前,婆婆來天津我家裡作客時,我就聽見她講起過她是怎樣極力反對兒子信那個“耶穌洋教”的話,在天津聖會所也親眼見到相忱身上那些綴著補丁的破舊衣服,但卻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相忱為了信仰曾經在家裡遭受過許多的苦待。我很想知道當初的具體情形,可相忱卻一句也不願意多講。好在院子裡的街坊們都是這些事的見證人,我就有意地去詢問她們,於是葉嬸她們幾位就把親眼所見、親耳所聽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我,我再把所聽來的去求證於相忱,他才約略地講上幾句。慢慢地,我終於搞清了一切事情的原委。
一九三二年,羅公、羅婆就是相忱的外公外婆,同相忱的母親一起從天津遷居北平,一家人重新團聚在一處。外公、外婆年紀大了,身體又都不好;父親忙於電影院的工作,早出晚歸;母親也是終日念佛,打麻將,說閒話。這時的相忱已經十八歲了,還沒有真正相信耶穌基督,正在他人生的十字路口,家人們雖然一如既往地疼愛相忱,卻幾乎沒有注意到這個憂鬱沉默的年輕人存在心靈裡的迷惘……
因為我們兩家原本是世交,袁家的事情我以前在家裡的時候已經聽到不少,就問相忱是何時因為信仰的緣故開始與家裡發生衝突的。相忱說他信主以後就向外公、外婆和父母傳福音,可他們不僅不肯相信,甚至連傾聽他說話的耐心都沒有。外婆還教訓相忱說:“你是年幼無知,上了外國人的當啦!你以後清醒過來會後悔的!”因為父母和相忱之間早已長年缺乏溝通,對於相忱的信仰的真實狀況根本無從瞭解,在他們自己看來相忱的信仰不過只是小孩子的一時性起而已,所以這時父母雖然知道相忱信了耶穌,卻並沒有干涉他,以為等他的這股新鮮勁兒過去了,自然就會放棄不信了。直到又過了一年多之後,相忱從即將畢業的青年會財商學校退學,要為主奉獻傳福音的時候,終於和家裡發生了激烈的衝突,也是從那時起到我們結婚,相忱一直都在忍受家裡苦待。
原來在一九三三年的秋天,也就是由王明道先生重新為他施洗後不久,已經初中畢業的相忱順利地升入同是青年會下屬的一所財政商業專門學校。這所簡稱“財商”的學校在當時的辦學條件可算是相當不錯的,所開設的也都是簿記、財會、打字等等這類熱門的專業。在三十年代,年輕人只要學會上邊這幾樣技能,就不愁在銀行、洋行裡謀到個很體面的差事,可以過上一種人人羡慕的日子。並且,“財商”還允許對家庭生活困難的學生暫不收學費,可等學生畢業工作後再分期償還。
“財商”裡有一個英文查經班,帶領人是一位來自美國的宣教士—被稱為高頓太太的高愛璧女士(Ms. A. S. Gordan),當時她在西城的青年會和東城的“財商”專校以及在她自己的家裡共開有三個查經班,專門利用練習英語會話來向青年學生傳福音。相忱參加了學校的查經班,並且很快就因為出色的英語和傳福音的火熱而得到高頓太太的器重,成為她在查經班裡的助手和翻譯。相忱常把慕道的同學帶到高頓太太位於南池子燈籠庫八十二號的家裡去查經。也是在這時,相忱在查經班裡結識了幾位同樣立志為了興旺主的福音奉獻自己的同學—王堪、陳業和宋士文,這些年齡相仿的年輕人很快成為在福音裡志同道合的兄弟。
正是在“財商”上學的第一年中,相忱領受了他平生第一次被聖靈充滿,生命有了真實的成長和更新。也正是在這時,神的呼召臨到了他。
原來在相忱初嘗福音的甘甜之時,就迫切地想要向周圍每個人分享這個好消息。在學校,即使遭遇到很多同學的冷嘲熱諷,也絲毫沒有影響到他傳福音的熱忱;在家裡,父母他們的拒絕不僅沒有使他灰心喪氣,反而使他在傳福音的事上愈加殷勤。誰也沒有料到,神使他結出的第一個福音的果子竟然就在他的家裡。有一位他母親的牌友,人稱“祥嬸”,是位旗人,五十多歲,幾乎天天來袁家和相忱的母親打麻將,她聽了相忱傳給她的福音就認罪悔改了,以後熱心聚會,遠離惡事,也向別人傳福音;再後來,她自己家裡也有了聚會。我們在河北成安縣服事的時候,祥嬸還在那裡和我們同工了半年之久。相忱家的鄰居當中,還有一位和他年齡相仿的年輕人也從他接受了福音,這個年輕人後來成為醫生。
相忱最早開始為主傳福音的時候,所憑的只是他裡面那顆單純的熱心,他牢牢地記著使徒保羅從主領受了傳福音的託付後所說的那句話:“若不傳福音,我便有禍了。”(林前916b)還有使徒保羅即將被澆奠離世之前,給在他以後的傳道人留下的囑咐:“務要傳道,無論得時不得時……”(提後42)到了一九三四年的夏天,相忱在從神而來的異象當中清楚地聽到了神給他的呼召,那就是神使他看見在中國這片土地上,正有那麼多人因為沒有相信福音,正在走向死亡的路上。神呼召相忱起來領受他的使命,出去向他的同胞傳講來自神的福音,拯救那些失喪的靈魂。相忱對我說:這個呼召並不是借著一節經文或在某一個特定的情況下向他顯明的,而是借著聖靈的感動從他心底迸發起一簇福音的火花,在他的身上點燃起一股熱火,越燒越熱,這熱火成為相忱向著神完全奉獻自己和傳福音的動力。他一生的事奉當中,縱然遭遇過各樣數不清的坎坷,但他心裡的這份為主傳福音的火熱卻是始終旺盛。正如使徒保羅所說的:“我傳福音原沒有可誇的,因為我是不得已的。” (哥林多前書916a
他的心迫不及待地要回應神的呼召,去為神拯救那些正在失喪中的靈魂。為此,他不想繼續在“財商”的學習了,他要趁著年輕,去為神傳福音。可一想到父母,相忱又不由得躊躇起來,他當然知道父母在他這個獨生兒子身上所寄託的希望,他們期盼他將來即便沒有高官厚祿,也總得有一份像樣的工作,吃穿無憂,可以如他們所心願的那樣承擔起家庭的生活,指望著他將來“養兒防老”,作為他們後半生的依靠。他也知道,他還有一年多就可以從“財商”畢業了,拿到畢業證再加上他在英語上的出色才能,他滿可以順利地找到一份令世人所羡慕的工作,然後就是娶妻生子,傳宗接代,過上自己的安穩日子。相忱知道這就是父母為他精心選定的“理想的道路”,所以好幾次他都鼓足了勇氣,可話到了嘴邊卻終於沒敢說出來,因為相忱當然知道他這樣的想法一旦真的說出來,會引起父母怎樣的反應。一方面,他固然仍是懼怕那不可避免的衝突,但其實他更為懼怕的卻是自己在這樣衝突的重壓下不能堅持到底,最後會因著軟弱而放棄。好在父母一直忙著打牌、聊天和拜佛念經,全然沒有發現相忱已經許多次在他們身邊欲言又止,更不可能察覺到相忱外表的沉默和內心深處的掙扎。
“可我又該怎麼回應神的呼召呢?”相忱在這樣深深的掙扎中不住地盤問自己,“難道可以對神的呼召充耳不聞嗎?不!不能!”他在禱告中切切地向神祈求,求神賜給他信心和勇氣,幫助他勝過捆綁著自己的那些軟弱,讓他能夠剛強起來,順服永生神的呼召。在這個暑假幾乎整整的兩個月當中,相忱始終處在順服神的呼召與順服父母的爭戰之間,神也親自借著聖靈的感動,用他自己的話語來光照這顆孩子般稚嫩的心靈。這期間,相忱在靈修中查考了馬太福音1037節和路加福音1426節,他看到在這裡主耶穌說:“人到我這裡來,若不愛我勝過愛自己的父母、妻子、兒女、弟兄、姐妹和自己的性命,就不能作我的門徒。”“愛父母過於愛我的,不配作我的門徒。”神的話語開始光照他,他在心裡問自己:“袁相忱,主的這句話就是對著你說的!你是否愛主勝過愛父母?是否肯背起十字架跟從主?是否願意為主走這條無名無利、甚至無人理解的窄路?袁相忱啊,你不是要作主的門徒嗎?這就是作門徒的代價!主已經在他的話語中告訴你該怎麼做了,現在該你向主交答卷了!你是否願意真實地為主付上這個代價呢?”為了完全除去自己心中最後的一點點疑惑,相忱還在禱告中祈求神再賜給他一個確據——如果這是神的心意,就讓他在和蕭老師、石老師交通這件事的時候,能夠得到他們兩位的支持。於是相忱就馬上去找兩位老師,他們聽了他的話都非常熱情地支持他,相忱因此大得鼓舞。
相忱告訴我,是神的話語大大地堅固了他的信心。他說,在下個學期快要開學前的一天,全家人吃過晚飯後,他終於開口對父母說:“我不願意再讀書了。我信了耶穌,我要去傳福音,好使別人也能相信耶穌,得著永生的福分。”
講到這裡,相忱就停住不往下說了。其實就算他不說我也能想像得到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而且我已經從鄰居們的講述中得知了這些事情的大致情形,但我還是期待著聽到相忱親口講述的見證。在我的繼續追問下,相忱停了一陣子才接著說:聽到他的話,父母吃驚地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好像看見了一個奇怪的陌生人一樣。相忱又一次向他們表達了自己的心意,這一次,終於回過味兒來的父母回答他的是一連串的嚴厲喝斥。相忱卻平靜而堅決地說:
“我決心已定。不要再為我繳下學期的學費了,就是繳了我也不會再去念書了。”
父親說:“你是不是頭腦發昏了!不好好學習,跑去信什麼‘洋教’!那‘洋教’能當飯吃嗎!以後不許你再說這些,你給我老老實實地去上學,畢業後找個工作,安安心心地去做事!”
相忱平靜地說:“我不能夠再學習了。耶穌讓我看到人的靈魂是多麼的寶貴……”
父親惱火地打斷他,說:“人有靈魂嗎?你能看見嗎?到底有沒有耶穌這個人啊?即使有的話,他又什麼時候叫你不讀書了!”
相忱回答父親,說:“上帝叫我把身體獻上,當作活祭,這是他所喜悅的,也是我這個信耶穌的人理所當然該做的。”
父親勃然大怒:“我養了你十幾年,你還沒有把什麼獻給我呢!”說著就一抬手掀翻了前面的桌子,大罵他是沒出息的忤逆子。相忱一句話也不多說,只是退回到自己住的小東屋,安心地讀經禱告。
父母看來是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搞亂了手腳,眼見頭一天那些硬的不能震住相忱,第二天,可能是經過了商量就改換了另一種方式。首先是讓相忱的外公、外婆出面來勸說他,因為大家都知道二老一向最為疼愛相忱,而且相忱與兩位老人的關係確實也更為親近,他們寄希望於通過這樣充滿親情的勸說,可以打動相忱回心轉意。外公問相忱:“你年紀輕輕就不上學了,將來幹什麼呀?”
相忱說:“傳福音。”
外婆說他:“傳福音也不能當飯吃啊!你總得考慮考慮今後的生活吧!”
相忱說:“我相信主會預備一切。”
兩位老人家顯然不明白相忱的心思,只能滿面流淚,苦口婆心地反復勸說了大半天,相忱卻不再與他們過多的辯駁,唯有待到他們翻來覆去地把該說的話都說過了,才斬釘截鐵地回答他們:“我已經考慮過了,我不會為自己的決定後悔的。”
之後又是母親的勸說,內容當然都是大同小異,無非是說:作一個傳道人沒有出息,又沒有錢,將來生活問題都解決不了;你現在都二十歲了,找不到個好工作,總不能讓父母養活一輩子吧。相忱還是沉默著。最後,無奈的父母竟別出心裁地要給相忱說一門親事,希冀以此來綁住相忱,以為這樣就可以讓他回心轉意,就不會再一門心思地信耶穌,不會再成天只惦記著跑出去傳福音。相忱講到這裡,我回想起我們在天津訂婚的那時候,相忱就用輕鬆的語氣對我提到過這事,他說:“當初我爸爸媽媽要給我說媳婦。我跟他們說:‘你們要給我說個媳婦,我就跑啦!’他們真給我說,我就跑。”家裡人生怕他真的跑了,就沒敢在這件婚事上更多地催逼他。
我聽說相忱的父親甚至曾經用聖經裡面的話來勸說他回心轉意,就問相忱是不是有過這樣的事情,相忱說確實有這樣的一次。那是在全家人的輪番勸說都不能奏效之後,仍不肯甘心的父親還寄希望於最後的努力,從來都是強硬而又威嚴的父親這次是破天荒地換上了近乎哀求的口氣對兒子說:“聖經上的‘十誡’不是叫人孝順父母嗎?聽父母的話就是孝順父母,你就聽我們這一次吧!權當是照著聖經的話來孝順我們吧!”父親一貫對相忱極為嚴厲,這是相忱平生第一次遇見父親在用這種不尋常的口氣說話,以致他的心一瞬間都有點搖動了,但他繼續用沉默來回答父親。
父母和全家人已經對這個被“洋教”迷昏了頭的,且又胸無大志的孩子不再抱任何希望,轉而開始用冷眼和苦待來懲治這個“不聽話”的孩子。相忱說:惱羞成怒的父親甚至為他分配了兩項“特別的差事”,來作為對他的加重處罰,第一是每天要把家裡用的三盞煤油燈的玻璃燈罩擦乾淨;第二就是葉嬸曾向我提到過的,每天要為半夜回家的父親開門。第一件事對於相忱並不算難,他每天都會認認真真的把那三個燈罩的裡裡外外,都仔仔細細地擦得乾乾淨淨,按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擦得倍兒亮”,這樣的“差事”不僅絲毫沒有讓他感到“苦”,反到讓他很為自己的成果感到一些“得意”。可第二件任務就不那麼輕鬆了,為了能從夜半時的熟睡裡及時地醒來去給父親開門,相忱不得不每天在晚上八點鐘就早早地上床睡覺,但即使如此,也都難免有開門遲緩的時候。相忱對我說:每逢已經醉醺醺的父親當場藉故發洩對他的惱恨時,相忱都強忍著一聲不吭,只默默地把淚水往肚子裡咽。上面說的這兩件“差事”前後持續了差不多有四年之久,相忱自始至終都在其上恪盡職守,一直到我們結婚以後才得以“自動免除”。
我想起葉嬸對我說過,有一次相忱帶著被子好像是要出門的樣子,可被他母親追上去硬是又把被子奪了回來,就問他這事又是為了什麼。相忱回答說:那是他在遠東聖書學院的第一個寒假,他和查經班的同學王堪相約一同去綏遠平地泉(今內蒙古自治區集甯市),向那裡信樂會的美國人康教士學習佈道。當他扛著收拾好的行李走出家門的當口,母親從後面趕上來,一直追到院門外的胡同裡截住他,問:“你幹什麼去?”相忱照實回答:“我去綏遠學習。”母親冷冷地說:“不行!別拿被子,不給你!”說著一把奪下相忱手裡的被子卷,扭頭回去了。我問他:“那你怎麼辦呀?”相忱說:“沒有被子我也要去,就是憑著信心!後來是和王堪弟兄擠著蓋他帶去的那條被子。可……”說到這裡,相忱的聲音低沉下來,“可……走出胡同口,一拐彎,我的眼淚就……流下來了……”我知道綏遠位於塞上高原,那裡的風一年四季都是寒冷的,但這時真正令相忱感受到刺痛的卻是更加寒冷的人心。那幾年,父母都是故意的不給相忱添置衣服,衣服破了,都是相忱自己縫補;即使有什麼缺乏,他也都是盡力地將就著,從不向家裡提任何要求,以免刺激他們給自己招來更大的困難。對此相忱說:“我不向他們要,因為一要反倒更激起他們生氣,就更會怪我不讀書,不為他們掙錢了。”聽到他這些話,不由使我眼前又出現了結婚前我在天津見過的那件裡外都打著補丁的破棉襖,就問相忱是不是有葉嬸所說的“上面過冬,底下過夏”的情形,相忱簡單地回答說:“是那樣。”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可聽到這話時還是讓我從心裡為相忱心疼不已,問他:“那你冷不冷啊?”相忱還是簡單地回答:“冷就跺跺腳。”
無論是苦苦的勸說,抑或是嚴厲的懲罰都不能使相忱回頭,家裡人一致認為這個不可理喻的孩子看來的確是無可救藥了。於是,在相忱信主以後的第二年,已經對他徹底絕望了的父母又從孤兒院裡領養了一個小女孩,作為他們的養女。相忱的母親很刻意地逢人就說:“我生這個兒子一點用都沒有,就算是白養了!現在我要把這個女兒養大,將來讓她嫁給督軍,好為我們養老送終!”
這些事情在鄰居們講給我之前,相忱幾乎從來沒有對我提起過,即使在後來我問到他的時候,他也只有簡單地說上三言兩語。看來他真的是有意謙卑自己,並不把曾經為主所忍受過的苦待看作自己的一份“功勞”,隨口向人傳揚。還有,相忱在父母面前一貫順服恭敬,從沒見他在家與誰發生過頂嘴、爭吵的事;背後也從來沒有計較過誰,更不要說抱怨、記恨了,在他的思想和行為中間一點也看不出前不久那些衝突的痕跡。每天從神學院下班回到家裡,相忱都必定先到母親住的北房問安,說上一句“媽,我回來了。”每個月開支以後,也要首先把薪水的一部分親手送交給母親,其餘的才交給我作為家中日常的用度。雖然父母和家人這時都還在極力地抵擋福音,過去又曾經因為福音的緣故那樣的苦待於他,但相忱在家中所行的卻是完全地遵行神的教訓,盡心盡意地尊敬父母,從這事上,我觀察相忱真是把神放在了他的心裡。
相忱真是把神高舉在他自己的心裡,把他自己的一切都毫無保留、甘心情願地奉獻給主。從他最初順服神的呼召,從“財商”退學立定心志要為主傳道,就是立定心志要走十字架的道路,直到他回天家都沒有改變過,他七十年的事奉始終都是走在這條“窄路”上。從最早為主的緣故遭受家人的厭棄開始,在以後的歲月中,無論生活多麼艱難,環境多麼險惡,他都從來沒有冷淡過;即使到了連生的希望都瀕臨斷絕的時刻,他仍是在信心中仰望那位用生命的恩典呼召他的主。
第四章 第五節
相忱這時服事的這所由美國遠東宣教會開辦的聖書學院,也正是他自己幾年前曾經就讀過的學校。
那還是在一九三四年的夏天,相忱憑著神加給他的信心從“財商”退學以後,最初,相忱雖然立定心志一輩子奉獻自己,為主傳福音,也清楚自己最迫切需要的是在神的話語中建立和裝備自己,可他根本還不知道該如何開始這樣的學習,也不知道今後神將要如何引領他。相忱說:“我只是借著禱告,把自己前面的道路完全向神交托,完全求神來掌管。”
神並沒有讓尋求他的孩子等待得太久,很快就為相忱打開了通路。
當時,由來自美國芝加哥的考門牧師(Rev. E. Charles Cowman)和他的助手吉寶侖牧師(Rev. E. Nest Killomne)創建的遠東宣教會,一九二五年首先在中國上海開辦了第一所遠東聖書學院。五年以後,又相繼在廣州和北平開設了同樣的學校。這是一所致力於培養中國傳道人的神學院,報考條件要求是初中畢業以上的文化程度,要清楚神的呼召,年齡在二十二歲以上。可是相忱當時只有二十歲,他去報名的時候,老師很是遺憾的告訴他,因為他不足報考要求的年齡,所以按規定學校不能正式地錄取他;倘若他真想學習,只能作為旁聽生入學,這樣就意味著:同樣的完成四年學習之後,相忱不能像正式的學生那樣取得這裡的畢業證書。相忱卻沒有在意這些,他想的是:“做神的工作,有沒有神學畢業證是無所謂的,關鍵是要有神的呼召。我有神的呼召,我來是為學習神的話語,有沒有畢業證都無關緊要。”他就是這樣單單地憑著神加給他的信心,開始了他的學習。遠東聖書學院的學制共是四年,其中三年半為在校上課時間,另外的半年為實習;在這三年半的在校期間,也只有每天的上午是課堂學習,下午則是在教會的服事。學校規定,正式的學生全部可以住校,旁聽生則要求走讀;正式學生的學費及吃住全免,而旁聽生只有免除學費,吃住都要自理,還要另外負擔每個學期幾元錢的講義費。相忱告訴我,這點不大的小事又讓他陷入了為難的境地,為著他退學作傳道的事情,已經和家裡鬧得很僵了,現在自己還沒有掙錢,吃住還要依靠父母養活,若是再向他們伸手要這點講義費,恐怕就不是那麼容易了。這樣,相忱還是憑著神加給他的信心,繼續為這區區幾元錢向神禱告,神果然為相忱預備了這筆費用,沒有使他所揀選的孩子為此中斷學業。同時,雖然相忱還在家裡的苦待中過著窮苦的生活,神的恩典卻一刻也沒有離開過他。 “主雖然以艱難給你當餅,以困苦給你當水,你的教師卻不再隱藏,你眼必看見你的教師。” (賽3020
相忱在遠東聖書學院的這四年學習中,神不僅用他的話語裝備他的僕人,更是用他的恩典和慈愛,一路呵護保守他的孩子。一九三六年的春天,遠東宣教會創始人考門牧師的夫人,也是著名的《荒漠甘泉》的作者考門夫人來到北平的遠東聖書學院視察。當她知道在校學生中有一位名叫袁相忱的旁聽生,因為年齡不夠,就寧可不要文憑也要來學習神的話語,就親自來與相忱交通,鼓勵相忱始終持守對神的忠心,還特地送他一本自己親筆題詞的英文版《荒漠甘泉》。
遠東宣教會和所屬的聖書學院著重宣講四大教義:重生、成聖、神愈、再臨,指人在重生得救以後,必須要追求聖潔得勝的生活,並相信在現代神依然在借著施行神跡來醫治病人,相信耶穌基督的再臨。其中,“神愈”的教義令相忱身有感受。他想起自己小時候,因為身體不好吃了那麼多的苦藥,結果身體還是那麼的瘦弱多病,沒有一點好轉,這時他想:只要在信心中抓住神的應許,神必定因他的憐憫和大能來醫治自己。從這時起,相忱就在信心中禱告:“主啊!我把我的身體交托給你,從今後我不願再吃藥,只願你來醫治我!”此後,一直到年老的時候,相忱都很少生病,偶爾生病他也大多不肯吃藥,只是向著神禱告。我也親眼見證神果真一次又一次地醫治他那原本羸弱的身體,竟使他一生中極少因為身體的原因影響到他的事奉。同樣在我偶染病痛時,他也來為我禱告,又鼓勵我,說:“你也禱告吧。”
在遠東聖書學院的學習,使相忱獲得了扎實的聖經知識,尤其是《舊約》部分。相忱就是這樣在神的話語上建立自己,他那時向神禱告:“神啊!願你的話語直接供養我,讓我的生命植根在你的話語上,而不是那些所謂的‘神學觀點’上。”我聽見他在以後的傳道中,經常對信徒們說:“不要被這個‘觀點’那個‘觀點’搞昏了頭!最重要的不是‘觀點’,而是神的恩典!”
還在上學的時候,相忱就發揮自己在英文方面的特長,利用課餘時間翻譯司可福注釋在聖經後面的關於個人佈道的論述,出版了《個人佈道手冊》,還相繼翻譯了一些其他的屬靈書籍和文章。相忱在英文上的恩賜也得到了聖書學院和吳智院長的關注,吳智院長非常欣賞相忱出色的英文翻譯能力,更喜愛他在事奉上的吃苦奉獻,所以才在相忱畢業後又親筆寫信把他從天津召回聖書學院,專門作自己的翻譯。相忱也確實在事奉上很好地配合吳智院長。
回到北平以後,相忱和我除了偶爾去過王明道先生的會堂聚會聽道以外,其餘的大多數時間都是在遠東宣教會參加主日禮拜。遠東宣教會及遠東聖書學院所在的地安門外東皇城根十四號,原是晚清政府要員載澤的府邸。一九三〇年九月二十日,遠東宣教會最早的兩位華人傳道之一劉遒光牧師奉派來北平,建立第一個遠東宣教會中華聖潔教會,展開福音事工。一九三二年,遠東宣教會購置了這座前清遺老的宅院,作為其華北區總會的永久會所,同年,由宣教會的另一位華人傳道周維同牧師接替因急病歸主的劉牧師,主持教會事務;隨後不久,又在這裡開辦了聖書學院。
因為這座府邸的前主人是慈禧太后的侄女婿,所以院落的規模相當龐大,建築也十分考究。我不僅經常隨相忱在這裡參加聚會,也曾和他一起受邀到吳智院長等家裡做客,看見各處的曲徑、回廊、畫閣、假山、小橋流水……滿有江南園林的風格韻味。這個宅院坐北朝南,從東向西,依次分為東院、中院和西院,在南側有三個大門,平時出入使用正門,兩旁側門關閉;西院裡有吳智院長和另一位美籍教師石理富牧師的住宅,除了他們兩位以外,學院還有芮牧師、馬牧師等五六位外籍教師,一道南北方向的牆壁把這邊和其他的院落分隔開;往東依次是遠東宣教會的文字宣傳刊物《暗中之光》月刊的編輯部和出版部、售書室、聖書學院課堂、周維同牧師的住宅、禮拜堂和其他教師的住宅,最東面是飯堂、廚房、車庫等。
聽相忱說起:那還是他在校期間,一九三六年六月五日的午夜,由東院的電線短路引發一場意外的大火災,雖然及時發現又經各方全力撲救,除西院的住宅以及《暗中之光》編輯部和南側臨街的一小部分房屋得以倖免之外,包括禮拜堂和聖書學院課堂在內的大部分建築全被大火吞噬殆盡。當年九月份重建工作開始之時,教會和信徒像當年的以色列民那樣,為重建神的殿堂甘心樂意地捐輸奉獻,耶誕節前夕,禮拜堂和課堂校舍就都建成完工了。我們在這裡主日聚會所在的正是這間新建成的禮拜堂,新禮拜堂採用的是新式鋼筋水泥架構,中西合璧的樣式顯示出高貴莊重的氣勢;教會專門從菲律賓採購熱帶木材,在堂內搭建了一座完全木質的帶圓弧度的長方形講壇,講臺中央也設有施洗池,平時不用時有木板蓋起來,環繞講壇前面的是禱告台;堂裡的長靠背椅同樣由採購自菲律賓的木材製成,可以容納四百人聚會;堂裡所有的木製品都只用清漆塗飾,以充分保持木材原有的受造之美。講壇的左右兩側平時分別作為聖書學院的男生教室和女生教室,各有一道可折疊推拉的木質門牆與主堂隔開,遇到有特殊的大型聚會時,將折疊的門牆打開使兩側的教室和主堂連成一體,即可另外再增加百餘個座位。禮拜堂左側是男賓接待室、書房以及南北方向的兩排男生宿舍,禮拜堂右側與左側對稱的則是女生宿舍等設施。聽相忱介紹宿舍裡都有衛生間、洗浴間和水暖設施等等,在當時的北平可算得上是相當不錯的條件了。東院是重建的廚房和男女學生的飯廳,有兩次主日聚會結束以後相忱帶我到這裡用餐,飯廳的秩序很好,大家都是排著隊按順序打飯,飯菜也不錯,有土豆燒牛肉,還有外邊罕見的大對蝦,價錢也不貴。以後教會和學院不斷擴大,在禮拜堂的後院又陸陸續續增建了幾座二層樓房和平房,供中國教牧人員和他們的家庭居住。經歷過那次火災的教訓,院裡多處安裝了新式的消防栓,相忱還特別把禮拜堂的大門指給我看,原來這幾扇看似木質的寬敞的大門,實際竟是用鋼鐵鑄造而成的,也同是為了應急疏散的緣故。
第四章 第六節
這時相忱在遠東聖書學院雖然只有每個上午半天的翻譯工作,但薪水卻是每個課時五塊美金,並且每月可以按時足額地領到,這對於日本佔領下生活日益艱難的北平來說,簡直就是常人難以奢望的“天堂”了。這筆收入除了完成我們兩人在教會的奉獻和負擔全家人的日用開銷之外,還能有多少不等的結餘。
我們的生活上也確實比起在天津葛沽的時候有了很大的改善,添置了一些新的衣物用品。因為工作的需要,相忱開始常常穿西裝打領帶,我到這時才發現相忱原來很中意這一般裝束的。到八十多歲的時候,相忱已經收藏了不少各式各樣的領帶,每天早晨他都要挑選一條,自己對著鏡子仔細地打好,有時還要認真地上下左右端詳上一陣。一次,我故意對又站在鏡子面前的相忱說:“你是自我欣賞啊!”他竟像個得意的孩子似的,在鏡子裡點著頭朝著我“呵呵”地笑起來。又有一次,我們的大女兒安湖問她父親為什麼每天在家裡也要穿西裝打領帶,相忱回答說:“人家尊敬我,我也要尊敬人家。這就是表示尊敬。”在他病重歸主前最後一次去醫院看病時,雖然年邁的身體正在被疾病折磨,出門之前相忱仍堅持自己打好領帶。
因為我新到這個家的緣故,相忱和家人之間的關係不再像以往那樣的“劍拔弩張”。公公雖然天天還是半夜才回來,但我看他每次都是自己拿鑰匙開門,和我們說話的語氣也很平和自然。與最初的那段日子相比,婆婆對我的態度也有了很大的改變,開始按廣東的語言習慣客氣地稱呼我“家嫂”,對我說:“家嫂啊,你買菜不用管我們,你喜歡吃什麼就買什麼吧!”一家人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的時候,已經非常的融洽。再遇到相忱回來晚的時候,我都是從廚房把飯菜單獨給他留出來,相忱邊吃邊深有感慨地說:“哎呀,真是感謝神!從前哪兒吃過什麼菜呀!”看著他滿意的表情,我心裡也是同樣的滿足。我想這樣的事情婆婆當然都是知道的,但卻沒有再過問。
這時家裡常有主內的弟兄來和相忱交通,有時還會借住上幾天。婆婆一旦看見相忱陪人進來,無論正在做什麼都要趕快扭身躲避到自己的屋裡,只要客人還在的時候她都不會出來,更不會和人家搭上半句話。來的人裡面最多的是相忱的同學,其中就有陳業,他原和相忱同在高頓太太的英文查經班裡,也曾到綏遠平地泉的教會學習佈道;一九三六年,陳業和王堪、宋士文共同組織起“中華西北佈道團”從北平啟程赴大西北傳道;可是在“七七事變”後,他獨自一人中途折回北平,沒過多久就跟隨因病回國的高頓太太去了美國,從那以後他就一直在大洋兩岸之間有來有往。相忱和我回北平以後,他再回國的時候就都是住在我們家裡。初見陳業時,我發現他是一個很追求“洋派”的青年,生活中各樣細節都十足地模仿著外國人的派頭,就連喝水都要喝商店買來的瓶裝礦泉水;除此以外,從外表到談吐上和相忱也沒什麼差別,只是陳業的身上透著一股常人沒有的伶俐,跟他在一起,相忱就顯得太木訥了。陳業在年齡上比相忱略小,所以他很客氣地稱我“大嫂”,住在家裡時也常和相忱熱絡地攀談,可我聽他雖然偶爾也談一點與福音有關的話題,但更多的都是些閒話,我也看不出他來往之間正在從事的是哪樣的事工,只是覺得他身邊好像總帶著一些貴重而神秘的東西。
一切都在平安穩妥之中,然而連我也並沒有察覺到,正處在平安生活中的相忱心裡早已經有了越來越多的不平安。直到有一天,相忱很嚴肅地對我道出他的心聲:“神呼召我,是去農村傳福音!”他說:“我們雖然在城裡頭,作翻譯,還掙錢,生活挺好的。可是我不能享福,我要去完成神對我的託付,就是在農村傳福音,不是在城裡享福。”我這時才第一次知道他早有這個心願。其實,相忱重回遠東聖書學院是出於吳智院長的邀請,而非出於他自己的要求;作翻譯這個事工,正可以運用他在英語上的恩賜,的確也是有果效的。所以,倘若是尋求滿足人的心意,這樣的事奉和生活本是無可指摘的,不會讓人的心裡產生出不平安;唯獨凡事尋求滿足神的心意,把神的呼召當作自己事奉和生活的目標,才會在“平安”的生活中察覺出自己的不平安。我為了相忱向主感恩,因著他真是盡心、盡力、盡意地愛主,我既然在主裡和他一同領受了生命之恩,就理當支援相忱的事奉,或處富足,或處窮乏,我相信只要有主就有了一切!於是,我們一起跪下,同心合意地在神面前禱告。相忱懇切地禱告:“神啊!我不能貪圖世上的享受,就淡忘了你給我的呼召!你召我本是為了拯救農村的同胞,可是我目前這麼優越的生活,這麼舒適的環境,與農村的生活越來越遠了;我讀神學也是為了更好地去農村傳福音,可是我現在卻在這種舒適的環境中,越來越遠離神的呼召!神啊,如果你讓我去農村,就求你來引導我,我願意完全順服你的呼召!”我也禱告,求神為我們打開去農村服事的道路。我們在迫切的禱告中,期待神在我們身上成就他至高的心意。
既有了神的呼召作為我們的目標,眼下的這些事就不過都是暫時的。無論從天津回來,還是後來有了第一個孩子福音,我們仍是住著那間狹小的東屋,所添的也只有新從北屋搬來一張鑲大理石面的寫字臺,算是我們的“奢侈品”吧!還有結婚時家裡給我陪送的嫁妝,其中有四個大衣箱裡面分別是四季的衣服,可我們從葛沽回來卻發現一件也沒有了,一問才知道原來是我們不在的時候,被一位在我們屋裡借住過的親戚偷拿去變賣了。雖然家裡人都感到挺對不住我,婆婆一再向我道歉還說要賠給我,我反倒謝絕了,我想:我們既是沒有打算在城裡長住,又何必在意這些呢!反正在農村也用不上!
一九三九年底,我因臨近產期住進北平著名的協和醫院。協和醫院是教會開辦的醫療機構,醫護人員大多都是基督徒,但在此就醫的病人中有很多是不信主的。所以,每天清晨開始工作之前,十多位醫生、護士必定先要整齊地集合在病房裡,齊聲唱詩禱告,然後才分別到各個病床前為病人診療。在每位病人的床前,他們總是面帶微笑地為他們誦讀聖經,用神的話語安慰患病的人。我記得他們最常誦讀的經文就是約翰福音三章十六節:“神愛世人,甚至將他的獨生子賜給他們,叫一切信他的,不至滅亡,反得永生。” 醫院的各樣設備和生活條件更是遠遠高於當時北平一般的醫院,病房乾淨整潔,正餐的規格是“四菜一湯”,品種豐富,可由用餐者自由選擇搭配。這就是那個已經被現代人淡忘了的“老協和”,那個時代的“協和”的醫生們不僅醫術精湛,在他們身上真實地彰顯著從神而來的仁愛之心;不僅可以醫治人身體上的疾病,更可以使病痛的心靈得到安慰。彼時的和諧,在現今的醫院當中早己不復存在,如此足以見證在生活的一切事上若不是存著榮耀神的心,人手所做的就不會有真實的果效。
有一位護士長林小姐到我身邊查床時發現了我枕頭邊的聖經,就很高興地說:“原來你是信主的啊!”後來她又聽說相忱是傳道人就愈加驚喜不已。到了繳醫療費的時候,林小姐問我:“你現在身上帶了多少錢?”我告訴她我身上現有十二元錢,只是我在這裡日常的用度,其他的醫療費用家裡已經預先準備好了,我會要相忱下次帶過來。可林小姐並不要我多解釋,用很認真的口氣對我說:“你把身上的十二元錢給我吧,我們只收你這麼多就好了。”這可真是我沒有預料到的啊!神的恩典如此豐盛,遠遠超過人的所思所想!在我不曾向他開口祈求之前,他就已為我成就了一切!
蒙神恩典的保守,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十日,我在協和醫院順利產下一個男嬰。全家上下為了這個小生命的到來興奮非常,當然最高興的莫過於公公袁禹庭,他期待相忱和我將來一共會生育五子三女,還費盡心思地把五個孫子的名字全都安排妥了,就是“音聲樂慶榮”,這些字眼在中國傳統中包涵著吉祥的意義,公公盼望從此袁家子孫滿堂,家道興盛。可相忱心裡卻另有一番想法,他在孩子的名字前面很恰當地加入了一個“福”字,這個孩子的名字就成為“福音”,以後兩個男孩的名字按著順序是“福聲”、“福樂”,在此相忱所表明的是他為主奉獻的心志,就是把自己和家庭都完全奉獻給神。
自從有了我們的第一個孩子福音以後,全家人的生活更加融洽。公公更是如獲至寶,下班回來經常帶些可口的點心給我,每次都把點心放在屋子外邊的窗臺上,敲敲玻璃叫我自己出來拿;每次我自己只留下三兩塊,其餘大部分都讓相忱送回到北屋。更加欣慰的是我們為家人的禱告也初顯功效,外婆和公公開始願意傾聽我向他們講論的福音,也開始閱讀我給他們的聖經;並且在相忱和我的耐心勸說下,外婆向我表示她再不拜偶像了,她對我說:“我也知道拜這個沒用,我不拜了!”家裡就只剩下婆婆一個人還在行拜偶像的事,繼續頑固地抵擋福音。凡是拜偶像的人必定是要被偶像捆綁的,在生活中也必定是要表現出各樣不合理的事。那還是我帶著福音剛從醫院回家,婆婆為了避諱所謂的“血光之災”,所以百日之內說什麼也不肯進產婦的房間,一天夜裡,福音這孩子忽然啼哭不止,下班回來的公公正好聽見,就說要婆婆過來幫我看看孩子是怎麼回事。我在自己的屋裡一邊哄著孩子,一邊聽見他們兩個人在北屋裡為這事大聲爭吵起來,可無論公公好說歹說,又講明我並不是在家裡生產的,婆婆還是不肯過來,直到最後公公終於生氣地命令必須過來,婆婆才從北屋那邊出來,不過她只走到東屋的門口,站在那裡沖著裡面問我:“孩子怎麼了?”聽我大致說了狀況,仍是站在門外對我說:“你拿舌頭探探孩子的舌頭,看涼不涼,涼了他就是肚子疼。你給他喂點熱奶就好了。”說完又囑咐了幾句就扭身回去了。我照著婆婆教我的一試,發現真如她所說的那樣,就趕緊給他喂了點熱奶,果然福音很快就呼呼地睡著了,第二天就全好了。說來在婆婆的身上也還是有不少變化的,比如她已經很少再像從前那樣對基督教冷嘲熱諷,也不再找藉口阻攔我們去教會,反而是每到主日的早晨就主動來對我說:“來把孩子給我,你們去聚會吧,我看孩子。”
從我們住的錫拉胡同到地安門有個把小時的路程,相忱平時上班都是騎自行車,只有到了主日和查經會時他就不騎車了,和我一起步行來往。相忱走路的速度很快,而且走起來也不看身旁的人,只顧自己一個人悶著頭快走,我在後面只得加快步伐,緊追慢趕的才能勉強跟住他,我說:“你走得那麼快啊!慢點啊!”他這才發覺我在他身後跟得如此辛苦,就放慢腳步,很是抱歉地說:“我走路快慣了。”可沒過一會兒,就不知不覺地又快起來了,我看這樣也就不再提醒他了。相忱一生走路都是這麼個習慣,和他一起出去過的同工和信徒都知道他的這個特點,所以我和相忱也從來沒有挽過胳膊。
大約在一九四〇年的六、七月間,在遠東宣教會的主日禮拜中,我們遇見一位中等身材、能講一口流利中文的中年白人,相忱為我介紹他是來自美國宣聖會的宣教士裴約翰牧師。聚會結束後,相忱和裴牧師就坐在禮拜堂裡很熱烈地交通起來,我坐在邊上聽著他們說話。裴牧師說他正在河北省南部的鄉村從事福音佈道,這次是專程帶患嚴重痢疾的女兒來北京就診,他特別向相忱介紹了自己在當地的事工狀況,然後緊緊地拉住相忱的手臂,熱情地說:“來吧,和我一起去成安吧!”我看見相忱的臉上也按捺不住興奮,他說:“我的目標也是要到農村去傳福音!現在我的孩子還小,等孩子大一點,我就去!”裴牧師高興地說:“哎呀!那太好了,你快來吧!”相忱也高興地說:“我一定來!”
在從遠東宣教會回來的路上,相忱告訴我:他初次遇見裴約翰牧師是在遠東聖書學院開辦的一個周日夜校裡,時間大約是在一九三七年初,那時相忱還在聖書學院讀書,裴牧師也是剛來到中國不久,應邀來夜校教授英文課。相識一段時間以後,裴牧師就曾徵詢相忱是否願意和他同工,一起到農村去傳福音,相忱雖然也有到農村傳道的心志,但因為他當時在遠東聖書學院還剩有兩年的課程,就沒有能成行。誰也不曾想到,今天在遠東宣教會的主日禮拜上再次與裴牧師這樣不期而遇。通過這幾年的耕耘,裴牧師在河北南部一帶的傳道已經頗具成效,非常需要同工;而相忱一直以來都有著去農村事奉的託付,神就親自為他們兩人預備了這次奇妙的重逢,使他們所願的都得以成就。在裴牧師晚年所撰寫的個人回憶錄1中也記述了他與相忱的這兩次相遇,他說他在那個周日夜校第一次遇到相忱時,就感受到相忱內心裡對於真道的渴慕和事奉的火熱,雖然相忱因為學業的緣故沒能接受他的邀請,但神的靈在兩個人的生命中播撒下合一與尊重的種子。裴牧師也還記得相忱在他的中文學習上給予他很大的幫助。雖然兩個人在以後的幾年中並沒有互通過音信,裴牧師卻一直都在盼望找尋到合神心意的同工,所以當他意外地再次遇到相忱時,馬上向相忱提出以前的邀請。
當相忱把我們要去農村傳道的想法告訴家裡人的時候,他們仍是不能理解我們為什麼會突然放棄在北平城裡的優越生活,跑到窮鄉僻壤去受苦。但與以前不同的是此時家人的心裡對我們更多的是痛惜和擔心;公婆還是像最早反對相忱從“商專”退學時一樣,輪流出面勸阻相忱,所不同的是,這時的態度已經和緩了許多,不再似當初那樣逼迫和苦待他。公公以為我還不知道相忱的這個決定,有一天趁我帶著孩子在院裡的時候,走過來抱起福音,對我講起相忱決定要去農村的事,說了很多關於農村生活的艱苦,又語帶關切地勸我:“你在城裡生活慣了,孩子還那麼小,別到農村吃那個苦啦!”最後,用懇切的語調,望著我說:“你勸勸他吧!”其實,對於公公勸說的這些話我在心裡早有準備,所以只是一聲不響地聽著他說,待他把他的話都說出來了,我才告訴他我已經知道並且完全支持相忱的決定,至於說到農村生活的艱苦,我說:“不要緊的,我還年輕。” 家裡人固然打心眼兒裡還是十分地不情願我們離開家,但是看到我和相忱在去農村的事上已經有一致的心意,就沒有再繼續地反對我們。
雖然農村的生活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困難,但我還是對神完全充滿感恩,因為從決定去農村傳道這件事上,我再一次印證出相忱實在是願意捨棄一切來跟隨主的門徒,正如他自己說的:“我這一輩子,幹什麼都沒興趣,一提到傳福音我就有力量了。神是選召我專門在傳福音上服事他,我不能違背天上來的異象。”相忱是這樣領受的,也是這樣實行的,一生奉獻自己為主做工。神使用我和我們的結合,來改變相忱的生活處境,使我們一同在服事主上有份,這就是我最大的滿足和福分。
還有家裡也著實令相忱和我放心不下。三位老人都還沒有接受主,加之他們又都有病痛纏身……我們卻不能在他們身邊,唯有在恒切的禱告中向神交托。
相忱還是照常的每天按時去學校上班,我也還是在家裡一樣地做著各樣的家務,一切生活平穩如常。我已經把需要帶走的東西收拾妥當,歡喜盼望著神帶領我們出發的時刻。轉過年,到了一九四一年初,一歲多的福音已經可以走穩了,每次飯前我們禱告的時候,他也會學著我們的樣子說:“阿們!吃吧!”過了春節,天氣轉暖,我們決定就在這時出發去裴牧師所在的河北省成安縣。在我們臨行前,遠東宣教會和聖書學院的同工們專程來家裡探訪,吳智院長問我:“還有什麼需要嗎?”我向他道謝,說:“沒什麼需要。”最後眾人在一起為我們禱告,吳智院長還留下一些錢作為我們的路費。
動身的前一天,相忱從外邊回來說已經買好了第二天的火車票。我就抱著福音上到北屋去,公公上班還沒有回來,只有婆婆和外婆在屋裡,我告訴她們相忱已經買好了明天的火車票,我們就要走了。一聽到這話,外婆淚流滿面地拉著我的手,囁嚅了半晌,才說出:“我實在是不願意你走啊!到那兒要不合適,你就還回來吧……”我安慰她說:“您放心吧,我們不會有事的。”見我們去意已定,方才一直低著頭沒有開口的婆婆此刻眼裡也噙著淚花,開口說道:“你得小心點兒,外面那麼不太平……農村那麼苦,吃不上,喝不上……你們去那兒幹什麼呀!”就搖著頭,連連地歎氣。外婆摸著我懷裡的孩子,囑咐我:“你要保護自己,吃飯要吃好點,不要馬馬虎虎……”忽然又說:“我怕你過不慣,別走了……行不行?”我輕聲地寬慰老人說:“票都買好了。您放心吧。”第二天早晨,相忱又單獨去向父親辭行,然後我們一家三口就趕到位於前門的火車站。
謝絕了所有要為我們送行的好意,只有祥嬸一個人堅持要把我們送到車站,她是相忱傳福音所結出來的第一個果子。在月臺上,她對我們說:“你們去吧,將來我也去跟你們一起同工。”後來在一九四四年的時候,祥嬸果然來北皋和我們同工了一段。
我們出發了,朝向神的廣大禾場。
第五章 第一節
晚上八、九點鐘,在大平原上已經奔跑了一整天的火車,終於再一次喘著粗氣緩緩地停下來。
只聽見火車下麵有人拿著用馬口鐵卷的喇叭筒喊道:“邯鄲,邯鄲。”我們的目的地到了。
相忱和我連忙抱起已經睡得迷迷糊糊的福音,帶好行李,走下車廂。
狹小的月臺上,僅有的兩盞油汽燈分別掛在兩根豎起的木杆頂上,搖曳的燈光映著月臺上晃動的人影和不遠處勾畫在黑暗中的三五間車站的平房的輪廓。隨著寥寥幾位旅客行色匆匆地消失在月臺盡頭的黑暗中,一聲汽笛,火車也駛離了車站,月臺上頃刻間又回復到它本來的昏暗和寂靜當中。
按照約定,這一天有附近臨漳教會的弟兄接我們當晚先到臨漳教會落腳,第二天再由成安教會的同工接我們過去。但是,一直等到月臺上不多的幾個人都走盡了,也沒有看到那些來接站的臨漳教會的弟兄,我們只好也走出車站。
外面的城鎮和車站裡面一樣,在狹窄和靜謐中,被同樣的黑暗所包裹著,沒有一盞路燈,也很少有行人來往……
在這樣的景況下,要找到幾位從未謀面的人,看來是沒有什麼可能了。相忱和我商量,決定我們自己連夜趕到臨漳去。於是,相忱向火車站的人問明瞭去臨漳的路,就帶領著我們一家三口向前走。
離開了被黑暗包裹中的城鎮,進入的是同樣被黑暗裹挾的曠野,只是黑暗在這曠野卻比在城鎮中顯得更加厚重,全無邊際,仿佛吞噬著曠野裡一切的存在,也把天空、道路,還有行走在道路上的我們,也全然吞沒其間。
我從來都沒有過在夜間黑暗而又陌生的曠野裡行路的經歷,甚至在這以前,想都沒有想過神會給自己如此的試煉。我想,在眼前這樣的試煉上,相忱也不會比我有更多的預備。
我們在黑暗裡摸索著向前走,看不清腳下的路面上到底是什麼樣子,只是感覺到處都是軟綿綿的沙土,走在上面真是深一腳,淺一腳,稍不留意,大半個腳都會一下子陷進在沙土裡。就是在這樣的路上,相忱和我,抱著已經睡熟的孩子,又背著行李包裹,磕磕絆絆地已經走了約莫有三個多小時。此時擺在面前這黑暗裡的曠野和其上的道路,對於相忱和我而言,充滿了太多的不確定:我們不知道我們此時身在何處;不知道我們已經走了多少的路程,也不知道前面還有多少路程;不知道前面的路上可能遇到什麼;更不知道能否在黑暗裡,找到那個我們甚至完全不知道是什麼模樣的目的地……但是,神的呼召,在我們的心中如同火柱,就是耶和華神曾經在西奈的曠野裡,夜間在火柱裡指示他的選民所當行的路。
我深情地望著身邊的相忱,望著我在主裡面的同路人,對神滿了感恩。是神賜下相忱這樣在主的裡面有堅定信心的弟兄,作為我和全家的帶領,才使我們在這般黑暗而又陌生的曠野道路上,沒有憂愁疑惑,唯有從神而來的平安喜樂,並且行走得力上加力。
突然,一陣唏唏簌簌的聲音,由遠及近地衝破身後的寂靜,聽起來似乎是有人正在匆匆地趕上來。在我們錯愕之際,黑暗裡傳出一個急切的聲音,“是北京來的袁弟兄嗎?”原來是臨漳教會派來接站的弟兄,在邯鄲車站沒能找到我們,就急忙地順著從邯鄲到臨漳的路,一直追尋下來,終於在這裡遇上了我們。
短暫而親熱的寒暄過後,我們合在一起繼續趕路。即使這幾位臨漳教會來的弟兄,並沒有帶來任何可供搭乘的交通工具,我們依然需要步行來走完前面餘下的路程,但神帶領我們在這對面不見人的黑暗曠野裡不期而遇,使我們每個人的心中為神如此奇妙的恩典而滿了讚美。
在黑暗裡,又這樣走了差不多兩三個小時,在臨漳教會弟兄的引領下,終於順利到達我們當晚預備落腳的住處。
走進接待我們的那家院落,裡裡外外同樣隱沒在那一片黑暗裡,周圍的模樣也仍然是什麼也看不清楚。只有房裡的油燈,從房門口透出一絲細弱的光線。
也許是這一絲細弱的光線,讓我實在不能看清自己腳前的物體;也許是這大半夜的奔波勞頓,讓我的腿腳已經疲軟到不由自主,在進房門的時候,我的腳下一卡,幾乎絆倒在門檻上。
放下已經睡熟的孩子和行李,相忱和我首先跪在地上,一起向神獻上感恩的禱告,感謝神在這一路上給我們的帶領。開始只是各自在心裡的默禱,因著被聖靈感動,我們的心和口都向著神打開,開始口唱心和地揚聲讚美我們的神,讚美他極大的慈愛,讚美他豐盛的恩典,祈求他親自帶領我們在這裡的事奉。
禱告過後,相忱和我才注意到我們的鞋裡早就灌滿了沙土。我腳上那雙布鞋的鞋底,更是被粗糙的沙礫磨得偏向一邊,已經沒法再穿了,腳上也是生平第一次打起了一串水泡,鑽心的疼。
經過簡單的清洗,我們就趕快休息。我感覺自己這時卻既沒有日夜奔波的勞頓,也沒有初到一個陌生地方的新奇。躺在床上,我回想著這一天所經過的事情,這是我第一次離家,第一次離開城市來到偏僻的鄉村……眼前是似乎看不透的黑暗,心裡卻仿佛沉浸在一片奇妙的光明之中。聽著身邊的相忱和福音已然睡熟了,我也在滿足的甘美中漸漸地入睡了……
第二天上午,成安教會的同工套了一掛騾馬大車來接我們。
坐在大車上的路程雖然很顛簸,但比起昨天夜裡的步行趕路要輕省了許多,讓我能夠用心來觀看沿路的景物。地上滿是松松的黃沙土,在我們身後留下兩行清晰的車轍,和一股嗆人的淡黃色塵霧。雖然已經到了初春的季節,慈愛的神,還沒有把他手所造的小草、綠葉、稼禾,還有昆蟲,放回眼前這片依舊籠罩在春寒料峭中的世界。田野裡的莊稼還沒有開始播種,稀稀落落的幾棵樹木上,還沒有長出春天的第一片綠葉,小草也還沒有從土裡冒出它的嫩芽,遠近聽不見一聲昆蟲的鳴叫,萬物都靜靜地躺臥在一片乾燥而單調的黃色之中,渴望著從神口中吹出的氣,給這地和地上的生命賜下新的盼望。(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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