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pril 20, 2012

袁梁惠珍:行過流淚谷(見證連載)六


家庭教會著名領袖袁相忱牧師的妻子、梁惠珍師母見證


第二章 第二節

一家人在這所臨時租來的房子裡安頓下來。我的心也從流離失所的驚惶與淒苦中,歸入了平安,一種之前從未有過的平安。我發現從過去幾天的經歷中,讓我明白了許多以前不懂的道理,更帶給我一種新的渴望。於是,我從母親的包袱裡取出我的那本聖經,開始一字一句地讀了起來,讀經之外的時間也主動幫母親做家務。細心的母親覺察到了我身上正在發生著的微小變化,特意吩咐幾個年幼的弟妹,說:“你們別打攪她,讓她看吧。”過了幾天,外面的局勢稍有好轉,母親不放心在河北區的家,急著要搬回去。這時日本人已經佔領了平津地區,附近一帶的戰事也已基本停止了,但日本佔領軍的紀律十分敗壞,時常在街道上野蠻地橫衝直撞,打人殺人、搶奪財物和侮辱婦女的事情幾乎天天都在發生。父母擔心我們,就決定讓我帶著大妹繼續住在這裡,因為這裡是法國的租界,日本軍隊不能隨意進入。

父母他們回去了,留下我和大妹仍住在這裡,不久又有兩位廣東同鄉的女孩來和我們倆同住。雖然我們在租界內的行動是安全的,而且租界裡也有不少繁華熱鬧的場所,但我已經完全沒有了以往的想法,只是留在屋裡專心地讀經。一個月的時間裡,我把聖經從頭到尾讀了一遍,也學著向神禱告。

度過了一個多月平安的時光,轉眼又到了9月份學校開學的時候。我要到北平去參加女一中的入學考試,乘火車來回加上在北平停留要三天。母親為此專門寫信給已經遷居北平的老世交羅家,請他們在我去北平的那兩天,幫忙照看我。原來,羅公年事已高,又看到國家戰亂,民生凋敝,鐵路上也大不如以前景氣,就在五年前辭掉了天津鐵路局的工作,三口人移居北平,與先前已在那裡的阿邦父子一家團聚。

因為女一中的入學考試是在星期一,我就提前一天星期日坐火車來北平。早晨六點半鐘,父親親自把我送上火車,十點多鐘就到達北平。平津兩地雖然相距很近,這卻是我第一次來北平,也沒有叫人來接站,我自己在車站外面雇了一輛三輪車,按照手裡的地址找到東華門錫拉胡同十四號的羅家。

袁家顯然已經收到了母親的信,正等著我的到來。羅婆一見我來了,真是高興的了不得,還是像小時候那樣把我摟在身邊,拉著我的手,不住地說:“哎呀,你可來啦!”袁嬸也在邊上一個勁兒地問候:“你父母好不好?家裡都怎麼樣啊?”自從祖母去世以後,兩家的來往比之前少了很多;羅公舉家遷居北平後,彼此見面的機會就更稀少,中間除了袁嬸曾在有一年的八月節時來過我家一次,我已經有好幾年沒有見過他們了。即便這樣,兩家畢竟是同鄉,又是多年的老世交,羅婆更是從小最喜愛我的。雖然是星期日,可家裡卻只有羅婆和袁嬸兩個人,袁伯和阿邦父子倆都沒有在家,距離午飯的時間還早,我就和她們坐在屋里拉家常。

錫拉胡同十四號是一座兩進的中式四合院,羅家從天津遷到北平定居後把這裡全租下來,整座院子共有二十多間房,自己一家人住在後面第二進院子的三間北房和一間東房,前面的第一進院子還有第二進院子的南房、西房再都轉租出去,羅家成了二房東。羅家自住的三間北房,一明兩暗,羅公已經在不久前去世了,家裡只剩下羅婆和袁伯、袁嬸夫婦分住在兩側,中間一間是用作客廳。房子還是很講究的,前廊後廈,窗戶上鑲著寬大的玻璃,房間裡擺設的都是硬木傢俱,北房的客廳裡,後面靠牆是一條硬木的大條几,前面是一套西式的大沙發,倒也還算得上是敞亮氣派。

約莫過了中午十二點,我正和羅婆在客廳裡坐著說話,從玻璃窗裡望見一個二十多歲清瘦的年輕人推著自行車走進院,放好車子,徑直朝北房走來。上了臺階,他已經從敞開的房門裡也看見了坐在屋裡的我們,趕緊進來,笑呵呵地沖著我說:“呵,你來啦!”我知道這就是阿邦,顯然他也認出了我,雖然從他離開天津到北平上學,我們至少都有十年沒有再見過面,但是在兒時的印象和眼前的環境中,我們都很自然地彼此認出了對方。我也站起來,大大方方地向他打著招呼:“阿邦哥,你回來了。”阿邦也笑著點頭回應我。“阿邦哥”原本是小時候母親就要我這樣稱呼他的,可那時我這個嬌慣任性的小女孩兒壓根就不待近這個總是揪我小辮兒的小淘氣哥哥,從來沒有心甘情願地叫過他“阿邦哥”,可此時面對這個成熟穩重又熱情開朗的年輕人,“阿邦哥”這樣的稱呼實在是再親切自然不過的了!記得上次袁嬸來天津家裡的時候和母親拉家常,說起阿邦信“耶穌洋教”入了魔,硬是從馬上就要畢業的財政商業專門學校退學,跑去上什麼神學,家裡人苦口婆心的勸說也聽不進去,他們已經為這個“沒出息”的“忤逆”孩子傷透了心,甚至氣忿忿地說:“我就全當沒有這個兒子了!”雖然我當時聽到袁嬸的這些話並沒有什麼想法,今天見到阿邦卻對他有一種從心裡發出的尊敬。

袁伯中午不回來,所以午飯就只有我們四個人。吃飯的中間,阿邦問我:“你住這兒啊?”

“嗯,我住這兒。”大概是母親記住了袁嬸曾說起過阿邦是信基督的,並且已經在上神學的事情,就在這次給袁家的信裡專門提到我也開始信基督了,最近又常讀聖經。阿邦想必已經看過了母親的來信,就直接問我:“你信主了?讀聖經了麼?”

我回答說:“是的,我讀了。聖經我都讀了一遍了,聖經真好,真寶貴!”

他又問:“你禱告麼?”

“嗯,我禱告。”

可以感覺到阿邦很興奮,臉上始終帶著笑容。吃了飯,大家又簡單說了幾句話,阿邦就推著車匆匆走了,臨走前對我說了一句:“我上學去了。”

阿邦仍然像小時候那樣的瘦削,個子可比我高出差不多有一個頭了,臉色還是那樣的黝黑,卻沒有了當初那種蠟黃的顏色,穿一身洗得挺乾淨的灰色舊學生裝,頭髮整齊地向後梳著,可以看得出,阿邦精神很好,身體也不再像小時候那樣的羸弱。我知道他這時正在遠東聖書學院上四年級,只是不曉得他怎麼星期日下午還要去學校,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我禁不住心裡說:呵,真像個大人啦!

下午還是羅婆母女倆陪著我一起說話。羅婆拉我挨著她坐,摸摸我的頭髮,摸摸我的臉,一個勁兒地誇我白淨漂亮,又想起問我:“這小辮還是你媽給你梳的嗎?”我回答說是,雖然我已經是十八歲的大姑娘了,母親還是天天早晨為我們梳頭,只是樣式早就從原來的兩根小辮變成梳在中間的一根大辮子。羅婆跟我總有說不完的話,看見我身上穿的一件白底、大紅色斜條紋的絲綢旗袍,也用手摸摸質地,問我:“這衣服真好看,哪買的啊?”

“從香港給帶來的。”

“真好!誰做的啊?”

“我媽幫我裁,我自己學著做的。”

聽我說自己學著做衣服,羅婆又高興地連著誇獎我聰明手巧。趁這時,袁嬸有點難為情地對我提起,說:“我們以前借你們的錢,都還沒還完……”我知道羅家以前曾經向祖母借過不少錢,有一些一直都沒有還,這次臨出來之前,母親專門叮囑我:“你別提這事了。他們要問錢,你就說不要了。”於是我就照著母親交待給我的說:

“我媽說不要了。”

袁嬸說:“真是!你們家對我們的幫助很大!也用了你們不少的錢,還用了一對金鐲子。”

我當然還記得祖母那次為了羅家急等用錢,就把自己手上的一對金鐲子交給羅婆去變賣的事,但我還是說:“我媽跟我說了,這些都不要了。”

羅婆母女對我們都很感激,對我的接待也格外的熱情。羅婆還記得我小時候喜歡吃糖果,特地為我準備了進口的咖啡糖,還有一種特別的奶油炒花生米,是真光電影院專門供給觀眾的,外面都沒有賣的。午飯和晚飯都相當豐盛,看得出來很多好吃的菜肴都是專門為我做的,晚飯時還從外面的飯莊叫人送來了烤鴨。

晚飯仍是我們四個人,袁伯還沒有回來。飯後,阿邦沒有馬上回他自己住的東房,留在客廳和我們一起說話,羅婆還是像白天一樣拉我坐在她身邊,不住地摸摸我的手、我的頭髮,袁嬸也坐在一旁聽著我和阿邦說話。阿邦問我:“你覺得信神以後有什麼改變?”我就給他講,我信神以後整個人變化很大,脾氣也變了,我母親對我的變化特別高興,說耶穌真有辦法,我這個姑娘以前脾氣那麼不好,又愛美,現在全都改變了。我們彼此分享了各人在這上面的一些見證,然後阿邦告訴我:“信神的人,肯定要有改變!這是生命裡的改變,不再是老我的那個老舊的生命,而是在主裡面重生的那個新生命的樣式。”接著,阿邦又向我詳盡地講述福音的源本涵義,他知道我曾經在教會學校裡接觸過一些福音,就特別向我指出:單單只是像在教會學校裡那樣知道耶穌的名字是不夠的,要真心相信耶穌就要把主接到自己的心裡來,這才是真正有生命信仰。阿邦聽我說到在天津戰亂中的經歷,告訴我說:“外面到處都是兵荒馬亂的,天津不太平,北平也不安寧,唯有信靠主耶穌才能得到真正的平安。”

我前幾年在教會學校時就熟讀過聖經,金句都會背誦,也聽到過救恩的道理,知道我們都是罪人,知道耶穌基督是救主;又有一個來月前,神借著戰亂給我的感動,我已經開始在心裡願意接受主基督;現在經阿邦再這麼一講,心裡真是一片無限的光明,又如同被油厚厚膏抹般的滋潤甘美。

袁伯一直到晚上快十二點了才回來,見了我當然少不了又是一番熱情的寒暄。聽袁嬸含糊地說起袁伯在真光電影院做事,每天都要等晚場電影散場再去吃宵夜,所以回來得很晚,今天還是因為我來家而提早回來的。

阿邦把他原來住的小東屋讓給我,自己臨時睡在北屋中間的客廳裡,袁家對我的到來早有預備,屋子打掃收拾得很整潔,床上也鋪上了新換洗過的被褥。比起北屋,阿邦住的這間小東屋的陳設就簡陋多了,屋裡除去一張普通的木床、一張普通的三屜桌和兩把椅子之外,最特別的就是桌上整齊排列的幾十本屬靈的書籍。阿邦拿給我幾冊遠東宣教會出版的福音刊物《暗中之光》,裡面有他翻譯的文章。

第二天就是星期一,我按時去北平女一中參加考試。這天還是住在袁家,袁家對我的招待也還是那麼熱情周到,晚飯仍是我們四個人。飯後和前天一樣,照舊是羅婆、袁嬸坐在邊上聽著阿邦和我敘話。接著上次的話題,阿邦詢問起我聚會的狀況,當聽到我說因為時間倉促,加上又正帶著妹妹在租界裡躲避戰亂的緣故,一時還沒有來得及找到一個聚會的時候,馬上介紹我去張周新弟兄的聖會所聚會,又簡明扼要地向我講解了基督徒參加聚會就是“連於主基督身體”的道理,鼓勵我一定要參加聚會。他知道我這次來北平是為了報考高中,就問起我今後有什麼打算,我回答說:家裡的意思是要我重新讀三年高中,然後再上大學,自己原先也沒有一個很明確的主張,就是這樣照著父母的安排去行了;但是自從在這次戰亂中,真實地經歷了主的恩典之後,在心裡開始朦朦朧朧地產生了自己的想法,就是越來越感受到主的恩典實在是寶貴,也想為主奉獻作傳道人,去傳揚主的福音,拯救失喪的靈魂。阿邦看我有這樣的心志,更是高興,當下為我推薦了一所“天津聖書學院”。阿邦知道我明天就要回天津了,最後特別鄭重地囑咐我,說:“你要好好地讀聖經!要好好地追求!”我也認真地點頭回應他,表示我已經記在心裡了。

我又和羅婆、袁嬸拉了一些家常,這天袁伯回來的還是和前天一樣的晚。

第三天一早,阿邦過來對我說:“你走了,我不送你了!我沒功夫送你,我得上學,不能落課。”從他推著自行車匆匆離去的背影裡,我看出阿邦是個學習很用功,很認真的人。

上午的時候,我禮貌地感謝過羅婆一家對我的接待,就辭別她們出來,一個人乘火車返回天津。

相隔了十年再一次見到阿邦,兩天中間我們所談論的除了主裡的話,就再沒有其他別的話題。我生命的萌芽也確實借著他得到了最初的一份澆灌,但是此外,阿邦並沒有給我留下特別的印象。

以後每當相忱和我回顧這一生在主裡面所共同走過的路程時,總會驚喜地發現,原來神在我們還完全不能明白、不能覺察的時候,就已經將恩典的種子播撒在我們各自的心田裡,又以慈愛澆灌她的成長,直到在他裡面結出愛之果子。(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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