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死亡中抗爭 - 病房二、三事
在C2病房住院的日子裡,我深深領悟到人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命運可以讓你在幾秒鐘之內從高峰跌入低谷,直至死亡。人的情感,也是蒙著一層虛偽的面紗,它是那樣不堪一擊。
C2病房中住有六位病人,連同陪護家屬,共12人,每天一起生活在這個近五十平方米的病房裡,彼此相處,如同一家人。很早以前,我就想等有那麼一天我寫回憶錄時,一定把他們的酸甜苦辣,賦諸於紙上,讓人們瞭解,在社會的這個小小角落裡,這些特殊的人是怎樣與命運抗爭活下去的。
一號病床住了一個年輕人,大家都叫小伍子。他家住在河北某縣。他是當地劇院一名很有前途的演員。一天,他在舞臺上演出空翻動作時,摔壞了頸椎,造成四肢癱瘓。他比張栩早入院幾天,人很樂觀經常躺在床上一絲不掛,嘴裡還不停的說唱逗笑,簡直成了病房裡一道風景線。
他結婚剛剛一個月,妻子也是演員,人長得漂亮,每天她都陪護在丈夫身邊。開始的時候,劇團還很關心,經常派人來送藥費和護理費。他們倆人在這過起日子來,看不出他們有什麼憂鬱。
那時張栩很悲觀,常常沉默不語。可是每當聽到這個小夥子表演笑語時,他就笑起來。小伍子覺得能把張栩逗笑了,他很高興。於是他經常讓他妻子將床推到張栩身邊,給張栩說笑話、聊天。有一天他問張栩什麼時候還能重返舞臺,張栩沒有回答。可憐的小伍子,他還不知道,他的舞臺生涯從此結束了。
小伍子嘴很饞。經常打扮一番讓他妻子推到街上買東西吃,然後還要買回一包在病房中吃起來。終於有一天他們吵起來了,原來劇團效益不好,再不能像過去那樣給送護理費了,甚至藥費也不及時給。醫院常向他們追款。他妻子決定去劇團找領導。第二天她回來了,一分錢也沒要到。那天晚上大家將要睡的時候,聽到他們吵起來了。男的大哭,接著聽到一聲響亮的搧嘴巴子的聲音,然後用枕頭捂住小伍子的嘴說:“我讓你哭!還哭?我還打你!”
震驚之餘,我立即跑過去,一種母愛的衝動,驅使我大聲喊叫說:“你怎麼能打他,還要把他捂死嗎?”我把枕頭搶了下來。這一夜,大家都在難以名狀的痛苦中過去了。第二天早起,她對大家說:“求大家幫我照顧一下,我去辦點事,晚上就回來。”她走後,我就主動擔當起為小伍子餵水餵飯。可是晚上她並沒有回來,我們報告了醫生。
第二天醫院把他父親從家裡找來了。他父親是個極土、極老實的農民。六十多歲,穿著一身骯髒的衣服走進病房,接替了兒媳的工作。擦洗、餵飯,仍然經常推著兒子出去,可是再不能像以前那樣為兒子買好吃的了。他們父子倆經常研究面臨當前的困境。這個演員的歌聲、笑聲也從此停止了。
一個月以後,他的妻子又出現在病房,她這次是來離婚的。不知從哪裡聽說劇團給小伍子一筆錢(其實沒有這回事),她來目的是要分一半錢給她。她已經把毛辮燙成卷髮,穿得花枝招展、濃妝艷抹。告訴我們她在洗頭房找了一份工作。
一年後我們出院時,小伍子還沒有走,再後來聽關主任說他們劇團倒閉了,他欠的藥費太多了,醫院沒辦法,只得追小伍子想辦法交醫藥費。終於有一天,小伍子的爸爸扔下病房的東西,推著兒子偷偷跑了。沒有錢、沒有交通工具,究竟怎樣離開北京市,跑向何方,沒有人知道。
2號床住了一位徐州某醫院的主任醫生。
一個星期天家裡來了一群妻子的同志,她們在商量如何面對醫院改制的事。徐醫生為了躲出去清靜一下,騎上自行車去溜彎,被對面開來的汽車撞倒,造成腰椎骨折。三天後,他被用飛機送到北京康復中心。
在他到來這前,關主任對我說為了給徐醫生找個知音,想把他的病床放到張栩身邊,讓他們互相交談、鼓勵。
徐醫生晚上九點多鐘被抬進病房。他四十六、七歲,白皙的臉龐充滿了憂傷。他的後面跟來一大群人,有他的父親、妻子、兒子、姐姐,還有兩名護士。關主任的計劃失敗了。張栩同他之間根本就不交談,因為他們都是醫生,彼此的心都在流血,他們知道得太多了,無須再用語言表達他們內心的痛苦和悲哀。病房中只有這兩個人是最沉默的。徐醫生的妻子是當地醫院的護士長,工作很忙,幾天之後她就離開了,留下從徐州僱來的兩個女孩照顧她丈夫。再後來,徐醫生能下床坐在輪椅上進行功能訓練,他仍然是沉默不語。現在他怎麼樣了,我們一點也不知道。
4號床上住著一位河北農業大學畢業的大學生,他叫小葛,只有二十二歲。入院那天是他姐姐、姐夫、媽媽陪送來的。他的家住在河北農村,家裡很窮。媽媽剛剛送走癱瘓十年的丈夫,本想兒子大學畢業,她可以喘口氣了,可誰曾想,他一天工作還沒做就出事了。
姐姐在北京已為小葛安排好工作後,利用出差機會帶他到青海大伯家玩玩,在大伯家吃完飯後,大伯的司機送他們回賓館的路上翻了車,只有小葛從車裡甩了出去,重重地跌在石頭上,造成頸5、6損傷。
小葛純樸而誠實,每天母親守候在身邊照顧他,他一聲不吭地看著母親天天在流淚。母親經常向我訴說她的命是如何如何的苦,日子過的如何艱難。
他們母子二人的伙食很不好,吃不起醫院的飯菜,經常到外面買點大醬鹹菜之類的東西吃。我很可憐他們,經常把張栩的飯菜分一部分給小葛吃。有時他姐姐也給送飯送菜來。他們支付不起昂貴的醫藥費,開始時,他大伯還給寄來一點錢,後來就不管了。他姐夫氣得要去法院起訴。
在所有的病人中,最讓人同情的就是小葛。媽媽辛辛苦苦供他上大學,他還沒有拿過一次工資,就遭此劫難。殘酷的現實,讓這孩子今後怎麼生存下去!
學校的老師同學每個月都要從很遠的學校來看他,給他帶來鮮花和書籍。這大概就是他最高興的時刻了。
因為藥費的問題,他不得不出院了。在走之前,他媽媽同我商量說:“我們是去他姐姐家住,還是回河北農村。農村家裡有一個很大的院子,可以跑開輪椅。院中有好幾棵棗樹,還養了雞、鴨,環境對養病是有好處的。”後來他們還是回到農村,我們也回到遼寧鞍山。一年之後,小葛的媽媽還給我們寄來兩大包金絲棗。直到今天,我們還一直在掛念著小葛及他的母親,他們到底生活得怎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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