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康復中心陪護兒子的日子裡 - 我見到了兒子
中國康復研究中心附屬北京博愛醫院,位於北京南郊豐臺區的角門,是一九八二年由鄧樸方同志創建的。它是全國首家以治療、康復為一體的大型醫院。這裡人才濟濟,有許多專家、教授、學者。他們掌握現代化的醫療技術,並擁有世界一流的醫療設備,尤其對脊柱、脊髓損傷的治療與康復有獨道的研究。關主任就是這方面的專家,張栩就住在他的C2病房裡。
九七年七月十一日的清晨七點多鐘,我走進了張栩的病房。他住在3號床,靠近裡面的窗戶。一進門,我就看見了3號床上躺著一個頭帶大鐵架子的年輕人。他是我兒子嗎?我猶豫地往前走著,這時床上的人看著我笑了:“媽,你來了!”
我聽清了這聲音,急步走過去,強裝笑臉說:“媽來看你了,你覺得怎麼樣?”
看到他一動不能動地望著我,我於是拿起他的手撫摸著,那手是那樣軟綿綿的無力,毫無知覺。我又掀起了他身上蓋著的棉被,看到兒子赤裸瘦弱的身體、小便的尿口上插著一根管子,直通床上掛著的尿袋。我再也控制不住了,這哪裡還是我那高大、健壯的兒子!我跑到走廊大哭起來。關主任走過來,立即將我拉到他的辦公室,勸慰我說:“張栩現在已經好多了,你要鎮靜些,以免他的情緒受刺激。”
我不自主地跪下了:“關主任,你無論如何要救救他,他還太年輕,我求您了!”
“我們是在極力搶救治療,可是他傷的太嚴重了。他的核磁共振片子顯示脊髓已跟攪碎的雞蛋黃一樣模糊不清。我不應該欺騙你,他今後也許連上輪椅的能力都沒有。我們正在等待他的褥瘡好起來,再作第二次手術。”
聽到這些,我的心碎了。關主任還告訴我說,第二次手術之後也許有些功能會恢復。這似乎又讓我充滿了希望。
當我再次走進病房時,張栩問我:
“媽,你哭了?”
“沒有。”我說。
在此後的日子裡,我再沒有在他面前怨天憂人地哭過。我把眼淚流淌在心裡,為了給兒子一點堅強。
我問起這次事故是怎樣發生的,他輕輕地對我說:“五月八日是回歷宰牲節,穆斯林都放假休息,我們因為忙,已經幾個星期沒有休息了,隊長考慮我是回民,在五月十二日那天特準我休息一天,並派了一輛車,隨同去的還有另外三個人,我們一起去郊外鬆弛一下連日來的緊張和勞累。
一路上我們狂喊著、高唱著,別提有多高興了。車開到一個水窪前,看到幾名也門青年在野浴。於是我們跳下車來,用不熟練的阿拉伯語詢問水的深淺,他們點頭示意有四米深。天太熱了,我見了水就興奮起來,不加思索地跳下去。頭重重地撞在水下的崖石上。鮮血染紅了水面,我立即不能動了,但我仍很清醒,馬上意識到:這下完了,肯定是頸椎摔斷了。我會被淹死,再也見不到家人了。
岸上的人見我一直沒遊上來,紅色的血水往上淌,他們意識到我出事了,馬上都跳下水去。我使足力氣憋口氣往上衝,當他們往上托起我時,我還在告訴他們:‘你們動作要輕一些,保護我的脖子,我的頸椎摔壞了。’他們輕輕將我托出水面,再以後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他輕輕喘了喘氣,又接著說:
“在後來的日子裡,我一會清醒,一會昏迷。在昏迷中,我總覺得自己還在水下、我在博鬥。不知是人還是獸?看不清。又好象有無數隻手將我托起,於是又沉沒了。這時,不知哪裡響起了一片掌聲,在為我獻花、喝采,接著眼前又是白茫茫的一片,我似乎總聽到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可是那聲音很遙遠……”
後來王大隊長見到我時說,一見他昏迷,我們都在喊叫他的名字。我想,護士日記中寫的:“面帶苦笑狀”,這一定是他昏迷中的心態表露吧。
在最初回國搶救張栩的日子裡,家鄉來的親朋好友都住在醫院附近的招待所裡,每人每天的宿費一百多元,再加上多項的花銷,張翀從家裡帶去的錢很快就花光了。可是,他已經顧不及這些,他摘下手上唯一值錢的雷達手錶,賣掉了。後來,為了節省一些開銷,他們不得不搬到醫院附近的地下室住。
張翀已經向家裡告急了,所以我去北京時,從叔叔舅舅們籌借了五萬元錢,帶到北京,以備後來生活之用。
看過張栩之後,我來到住宿的地下室,見到了張栩的妻子及張翀、還有他的女朋友。這三個孩子已經熬得不成樣子:疲乏、缺少睡眠、衣衫不整地出現在我面前。屋裡桌上亂七八糟的擺滿了吃剩的盒飯、剩菜。我的心真是難過極了。我毅然決定,讓他們都返回鞍山忙自己的事情,我一人留守在這裡。當時張栩的女兒只有兩歲,長期離開媽媽不行,我讓他妻子回去照顧孩子,一方面她還要做點生意。
張翀的女友叫小文,這個女孩我們永遠忘不了她。在那段艱難的日子裡,她不僅同張翀共同分擔了痛苦,而且她需要經常跑衛生部,去與人研究治療費問題。同時還要同很多人打交道,協調處理各種隨時出現的問題,晚上還要值夜班照顧哥哥。後來張栩的妻子離開北京後,她也沒有立即回去,仍同我住在小民房裡幫助我。記得她在臨走之前的那天晚上,幫助我把張栩的全身擦得乾乾淨淨。邊擦邊說:“我照顧哥哥毫無顧及,只要哥一天天好起來就行了。”那天晚上是九點鐘的火車,她急急忙忙地走了。我送她到病房門外,望著她遠去的背影,心想:這是多麼善良的孩子啊!
後來,她的爸爸突然去世了,媽媽也年老多病。她的家住外地,必須回到媽媽身邊,張翀又不能離開家。這倆人最終沒有成為眷屬。
後來,她的爸爸突然去世了,媽媽也年老多病。她的家住外地,必須回到媽媽身邊,張翀又不能離開家。這倆人最終沒有成為眷屬。
我在地下室只住了兩天,覺得環境不好,錢又太多(一宿24元)。聽病房的其它護理家屬說在醫院對面的那條街裡面,有些民房專是租給那些農村來打工的人,或者住不起旅痁的病人家屬,每月只收三百元的租金。我立即找到那裡。看好一個四合院式的紅磚房。院子裡有一個共用自來水管供大家使用。院子裡沒有廁所,需要走出院子到很遠的垃圾場附近才能找到。房間有十一、二平方米,裡面很黑,點上燈後才能看清屋裡的一切:房間裡沒有床,房東用紅磚頭支起上面的幾塊木板就算床了。往上看去,棚頂是幾根樺木樹幹支撐著上面的瓦片。牆壁就是本色本土的紅磚頭。房主是地道的老北京,他們一直在強調這房子如何便宜,在別地方是租不到的。這點我是相信的,於是我租下了。
我需要重建這個臨時的家。於是,我到門前的市場上買了一床棉被鋪到板床上,又買了一張涼席鋪在上面。再到街上買了一個煤氣罐、揀了幾塊磚頭墊起來,在門口支起了爐灶。
那天下午,外面突然下起了大雨。我要到招待所的公共廚房,把張翀買的鍋碗盆之類的東西搬過來。因為前一段時間他們是每天花五塊錢,租用這裡的廚房做飯。
招待所的院子裡停放一輛破舊的三輪手推車,我就把這些東西裝到車上推著往外走。我從來沒有用過這樣的車,所以推起來一會往左拐、一會往右拐。就這樣,在這大雨滂沱之中,我從頭到腳全都濕透,推著這輛破車,彎彎曲曲地走在北京的大街上。我的心中只有一個願望:在這裡好好為兒子準備三餐,讓他快快好起來。
從此,在從醫院到菜市場,再到租住的小房這三點一線的小路上,每天都在急匆匆地奔走著一位提著飯桶的老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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