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y 5, 2012

袁梁惠珍:行過流淚谷(見證連載)十六


家庭教會著名領袖袁相忱牧師的妻子、梁惠珍師母見證

第六章 第三節

相忱大多數時間都在外面講道和帶領聚會,即使在家的時候,白天他也要去本村那些有需要的信徒家裡探訪,晚上的時間或是帶領查經,或是他個人靈修,家裡的各樣事情他都是一概不管,自己一味的就是為主傳福音,那是他心裡第一個要緊的事情,所以在外人的眼中相忱對家庭的責任心遠遠不如他為主服事的熱心。

我生下安湖的最初兩天,相忱留在家裡伺候我。他也不會做什麼,其實我們家裡什麼東西也沒有,也確實沒有什麼可以讓他做的,除了天天為我熬小米粥,再就是把鄉親們送來的那三四十個雞蛋每次放兩個在粥裡一起煮。第三天,相忱到炕前對我說:“我要走了,主的工作挺要緊的。”我明白正有教會迫切地期待著他的服事,就對他說:“你放心走吧,沒關係。”臨出門前,他又回身望著我,囑咐說:“你多休息吧。”相忱走了,我就只有勉強自己下地為自己熬粥和給孩子洗尿布。幸好薄三奶奶和村裡的姊妹聞訊趕來,從我手裡把活計搶下來,什麼也不要我動手,硬把我推回炕上休息。我理解相忱,他不是不關心家人,更不是不關心我,他是始終把主的事工放在第一。他為了主的福音的緣故能夠捨得下一切,因為他已經把自己完完全全地奉獻給主。後來他從東北回到北京,那時常常有慕道的人到我們在白塔寺的家裡找他,相忱從窗戶看見有人走進來,不管自己正在吃飯也要馬上放下飯碗去和人家談道,我勸他吃過了飯再去,他不僅說:“不行!”還反過來問我:“吃飯要緊啊,還是傳道要緊啊?”

早在結婚那時,我曾和相忱約定:“你專心以祈禱傳道為事,家裡的事你什麼也不用做。”所以,比如捋高粱葉這樣的工,即使相忱在家我也從來沒有要他承擔過一次,只是讓他安心地讀經和休息。有一天早晨相忱正好在家,見我從外邊捋高粱葉回來,就趕緊給我倒了一碗水,關切地問我:“你累不累呀?歇會兒吧,喝點水吧。”我接住他遞過來那碗水,說:“反正,有點累。”想了想,又接著說:“也不算累吧!”說實話,只要稍加注意就不難發現我的右肩已經變形,比正常的左肩低下了有好幾公分的樣子,背也駝了,那正是這麼一大捆又濕又重的高粱葉日復一日在我身體上留下的印記。眼看著自己才二十歲出頭的身體就成為了這副樣子,心裡真有點傷感,也有點委屈,我把身體指給相忱看,說:“你看呢,都駝背了!”相忱微笑著安慰我,說:“沒關係,有主呢!”被他這麼一說,我的心頓時輕鬆了,也微笑著回應他說:“對啊,有主!沒關係!”

月子過後,我照舊每天一大早出去捋高粱葉,回來借薄三奶奶的院子把葉子攤開來晾乾,有當天燒火沒用了的就碼放在一個棚子裡。以後不久,我又花十五元錢買了一隻產奶的“瑞士羊”,也用高粱葉餵養,所出的羊奶由一家人分著喝用以補養身體。每天臨出門以前,我都會把還在熟睡中的安湖放進蚊帳上面,就好像把她托在搖籃裡那樣的放在裡面,我覺得這樣的安排能使我很放心,不料有一次,當我曬好高粱葉回到屋裡的時候,發現原來放著孩子的蚊帳裡竟是空的,炕上也沒有,我不知所措中慌忙四下尋找,一低頭剛好看見安湖正一聲不響地躺在土炕前邊的黃土地上。抱起孩子才覺察出她身上裹滿了一層已然半幹的泥土,地面還有水濕的痕跡,我推測大概是孩子自己從蚊帳裡滾落到地上,又連哭帶尿,流在身上的淚水還有尿水和著地上的黃土滾了一身,卻沒有人聽到她……不知再過了多久,已經哭鬧得沒有了力氣的安湖,終於躺在地上的這片泥水中又自己睡著了。我馬上舀來水,邊流著淚邊給孩子洗澡,洗了一遍再一遍,連著洗了四遍才算把孩子洗乾淨。孩子再不哭了,可我的眼淚卻止不住地流,我不是在用水,而是在用我的眼淚,為我的孩子洗去身上的泥汙。

相忱並非不愛自己的父母和家人,相反他對我們愛得如此深切,如此真實。他不是用他自己的愛,而是用主耶穌基督的愛來愛他身邊的人,熱切地關愛他們的生命,對待自己的家人更是如此。我們到北散湖沒多久就正好趕上中國舊曆的新年——春節,這是中國人闔家團聚的重要日子,卻是我們離開家和親人以後的第一個春節。大年三十這天,外邊其他的人家都在忙活著剁餡包餃子,屋外是不斷的鞭炮聲和喧鬧聲,而與此同時在我們的屋裡卻是異常的安靜,我側身在炕上哄著孩子睡覺,看著相忱跪在地上流著熱淚為父母禱告,他一直非常惦念父母還沒有悔改得救,也惦念他們的生活和身體。這個夜晚我們是在為父母家人的徹夜禱告中迎來黎明的,雖然恒切的禱告已經有了四個年頭,父母在這上卻依舊沒有改變,我們也不知道還要再禱告多久,但是神在從視窗顯現的那一抹明亮溫柔的光中告訴他的孩子們,我們的禱告他已垂聽,我們的禱告他必應允。

我們來到成安縣以後,一直都和北平的家裡保持有通信聯繫,無論他自己內外的事工有多忙,相忱都會按時給父母寫信。一九四二年的秋天,相忱突然接到婆婆寄來的一封快信,信裡說:公公因患肺病,此時已經病危了,要我們全家見信速回北平。相忱把信拿給我看,他想的是:自己的父親因為常年的吸煙和酗酒,加上生活不規律,原有的肺病確實是越來越嚴重,可他畢竟才剛五十歲,還年輕,只要及時地醫治,病情應該可以很快地好轉;所以我們應該速去速回,不會在家裡停留太多的時間,這樣我們就不必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在路上往返奔波。因此相忱和我商量:公公已經見過了孫子福音,但還沒有見過孫女安湖,所以我們兩人這次只帶安湖回去讓老人看看,而把福音留在北散湖托給鄉親照看。

我也覺得相忱這樣的考慮很周到,就安頓好福音,和他一起帶著安湖匆匆趕回北平。

回到家裡,相忱和我看到公公的病情遠比我們原先所想像的嚴重得多。當時醫院的醫療條件有限,加上日本佔領時期醫藥物資的極端匱乏,公公的肺病已經很難得到有效的治療了,醫生只是囑咐家人好好照顧病人,想吃什麼就給他吃點什麼,言外之意就是告訴我們病人已經沒有治癒的希望了。由於相忱在農村服事,不能接濟家裡,所以我們回來時家裡的經濟狀況也已大不如從前,難以維持公公住院治療的昂貴費用,無奈之下我們只得把他從醫院接回家調養。

但是相忱並沒有就此放棄,他百般設法花很高的價錢買來在當時是奢侈品的魚肝油。當我在床邊把魚肝油喂給公公的時候,他沖我無力地搖了搖頭,說:“別買了,那麼貴!我吃什麼也不成了,不久于人世了。”我說:“那您更需要好好地悔改信主了!”公公點點頭,說:“是!”

相忱也是趁著父親身體稍好一點的時候向他傳福音,他對父親說:“爸爸,有一個最好的消息,您還沒有接受,就是我們這些罪人都要悔改信主。”他問父親:“我們都是罪人,您知道您有罪嗎?”

公公沒有出聲,只是默默地點點頭。相忱接著說:“您知道有神嗎?您知道神的存在嗎?”

公公又點點頭,說:“有!”相忱繼續說:“您要向神認罪悔改,接受耶穌基督作我們的救主,他在十字架上為我們死,擔當了我們的罪!還有您這一輩子,吸煙,喝酒,這些都是傷害您身體的,您要禱告,求主看顧,求主醫治您,但首先是要求主赦免您的罪!”

公公躺在那裡,兩眼仰望著自己頭頂的上空,靜靜地聽著相忱對他說話。我相信此時公公一定開始懊悔他年輕時荒唐放蕩的生活;懊悔他常年酗酒又不肯聽人勸告;更懊悔他曾經頑梗地抵擋福音,又粗暴地逼迫過自己的兒子……

相忱也利用我們在家的時機向母親還有外婆傳福音,他特意當著母親的面前為父親禱告,說:“媽,我們禱告,您聽著啊!”有時也勸母親說:“您和我們一起禱告吧!您將來也要接受主!”但是我看婆婆卻始終不吭聲,只是低著頭一動不動地坐著,面無表情地聽任我們在她身邊的禱告。

公公的身體已經極度衰弱,甚至連講話都越來越困難了。我看得出他很滿意相忱在這個時候能夠回到身邊陪伴他,我把小安湖抱到他的眼前,老人的臉上滿是笑意。轉眼我們回來已經一個多月了,忽然有一天相忱接到成安教會的一封來信,信中催促他儘快返回工作。相忱和我商量:以公公現在的狀況,家裡確實需要人照顧。最後決定把我和安湖留下,他獨自一人先回成安,去把那裡的事工安排妥當再儘早趕回來。

沒想到相忱剛離開幾天,公公的病情突然惡化,我一面急忙給相忱寫快信,要他馬上回來;一面又和婆婆趕緊把公公送進醫院。

此時,公公已經走到了生命的最後關頭,我在他臨終前帶領他做了決志禱告。我對躺在醫院病床上的公公說:“我說一句,您說一句。”

雖然老人已經奄奄一息,但他的神志卻很清醒,言語上也是格外的清晰。“主啊,求你救我!”

我唯恐他聽得不清楚,特別俯下身在公公的耳邊又向他重複了好幾遍。“我要相信你,我要接受你作我個人的救主!過去我不肯認識你,就犯了很多的罪,求你赦免我!今天,我要決志,接受你作為我個人的救主!”

公公袁禹庭的禱告很真誠,他流著眼淚跟著我禱告,我的每一句禱告,老人都特別地重複上兩遍,好像生怕自己說錯了似的。我輕輕替老人擦去從眼角淌下的淚水,柔聲安慰他說:“您今天接受主耶穌,主必要擦乾您的眼淚!我們有天堂的盼望,將來我們還能見到您老,我們現在只是暫時的離別。”老人邊聽邊流著淚點頭,從心靈深處回應我,連聲說:“好!好!”。



第六章 第四節

公公終於沒有等得及相忱再回來就過世了。和婆婆一起料理過了公公的後事,我就帶著安湖趕回北散湖村與相忱和福音父子重新團聚。

說來我在河北的這四年多裡,也沒有給在天津家裡的父母寫過一封信。相忱經常外出去佈道,本村教會的姊妹事工和料理家務已經夠我忙的了,古人曾說“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能得到遠方親人的平安書信確實是異常寶貴的,但我又恐怕父母會為我和相忱過度擔憂,就一直沒有給他們寫過信。一九四四年某月的一個夜晚,我忽然看見父親衣冠整齊地走到我的面前,滿懷慈愛又帶著一點埋怨,開口對我說:“你這孩子,怎麼也不給我們來個信……”我吃了一驚,猛然醒來,才發覺剛才是一場夢。第二天,我把昨晚夢中的情景告訴了相忱,他聽完我的講述,想了想,慢慢地走近我的身旁,柔聲地安慰我說:“撒但也裝作光明的天使,所以你不要擔心。”聽他這樣的開導,我的心裡逐漸回復了平靜。

有一天,相忱從外邊回來就對我說:“今天有人勸我‘現在世道這麼亂,農村又這麼苦,你還不如回北平去算了!找一份好工作,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工作之餘再事奉,不也是挺好的嘛!’”說到這裡,眼睛望著我,故意問道:“眼下有人勸我們回北平去呢,你說怎麼樣?”我說:“我不走!”聽我這話,相忱笑了,說:“對!我也不走!”神在異象中呼召相忱在地上傳他的福音,也在這異象中為他的工人指明了福音的道路,就是唯獨聽從主的心意,而不隨從世界的潮流;唯獨依靠聖靈的大能,而不借助任何機構的勢力和才能;唯獨在信心中仰望主,而不接受任何從人手而來的好處。神既揀選我和相忱在他的面前一同領受生命之恩,我也甘心願意和相忱在福音上一同竭力事奉;甘心願意和相忱在他的異象當中一同有份。

一九四四年的秋天,相忱決定轉到鄰近的魏縣的教會去服事,我們一家四口就從河北省成安縣的北散湖搬到六七十裡外的魏縣的北皋鎮。北皋是一個交通便利的繁華小鎮,古老的漳河就在鎮外幽然流淌而過;鎮子的中心有一條十字街,四邊有不少店鋪;教會就在離街中心不遠處的一所臨街的獨門小院裡。原本在北皋教會服事的傳道人不久前剛離開去聖經學校任教,因為相忱以前也曾在這裡帶領聚會和講道,和當地的信徒早就已經彼此熟悉了,這時他們就提出邀請相忱來帶領北皋的教會。相忱考慮到自己已經在北散湖留住和服事了將近有三年的時間,那裡的教會已經逐步成熟起來了,可以由本地的同工來帶領,就接受了北皋教會的邀請。

對於自己的事工,相忱是這樣說的:“我這個人只適合做傳福音的差事,世道亂,更要趕快把福音傳開。神既然呼召我為他傳福音,我就只對傳福音感興趣!”北皋鎮每個月都有一個“大會”,所謂“大會”就是當地定期舉辦的一種大型的商品貿易集市,屆時方圓幾十裡的人都要到北皋鎮裡來買賣交易,俗稱為“趕會”,相忱就抓緊這個機會來傳福音。和鄉村傳道人們慣常使用的方法一樣,相忱也帶領信徒們在鎮中間的空地上搭出一個大棚,每逢“大會”的日子,他們就聚集成隊,先是手裡舉著各樣寫有聖經金句的標語橫幅,唱起讚美詩,在小鎮熱鬧的街市上遊行幾周,邊走邊向路人派發福音單張,把想聽福音的人引到大棚裡,最後由相忱在棚裡佈道。當年鎮裡一位全家信主的宋文慶弟兄,現在他的大兒子已經七十三歲了,回憶起兒時和相忱他們一同在“大會”上遊行傳道的那番火熱的情景,仍是記憶猶新:“我老是站在袁先生的左邊,挑著白布做成的橫幅,上面用墨筆寫著聖經的金句。”另一位住在附近的江崗村,如今也已經是七十八歲的常文清弟兄還記得一條橫幅上寫的是“人若不信主,不能得永生。” 這樣的福音佈道非常有果效,北皋教會的信徒人數很快就從我們初到時的六七十人增長到一百多人。主日的聚會越來越火熱,會眾不僅從鎮裡甚至從周圍一二十裡的村莊趕來敬拜神,富裕的人家是套車拉著全家大小一起來,更多的是結伴步行,就連纏足的老姊妹都會步行趕好幾裡路來聚會,教會的三間大北房裡坐得滿滿當當的。那時的主日聚會是全天上下午都有的,一大早信徒來時各人都用一塊包袱皮兒做成的兜子提著各自的午飯,中午在教會的大鍋裡蒸熱了吃,教會也為他們燒一些開水或是熬上一點稀稀的小米粥,夏天就熬綠豆湯。

這裡教會的另一項重要事工是我帶領的主日學,每逢大人們主日聚會的時候,我就同時在西屋裡教導孩子們唱詩和背誦經文,我還自己動手畫了一些聖經內容的小畫片,對凡是積極學習的孩子就作為獎品發給他們。因為到教會來的人都喜歡福音和安湖,所以每到主日我就把他倆放在我們所住的西屋的炕上,用被子圍起來,不到聚會結束,誰也不讓進去抱這倆孩子,以免影響聚會。還有我們剛來時,見到他們原來在聚會所在的北屋當中砌起一堵一米多高的矮牆,聚會時男女信徒分坐在牆的兩邊,這邊坐男信徒,那邊坐女信徒,相忱看了以後認為這不合聖經的教訓,就告訴弟兄姊妹把分隔他們的這道牆徹底地拆掉了。

主耶穌既然把傳福音的差遣親自交給他的門徒,傳福音就成為相忱事工的全部。他奉獻自己為主傳福音,二十歲那年,正是為了預備為主傳福音的緣故,他毅然從即將畢業的“商專”退學,忍受著家人的攔阻,甘願成為一名沒有文憑的“旁聽生”;畢業後,他又主動地放棄了在神學院裡待遇優厚的職位,把自己放在鄉村的曠野中;就在有機會可以問心無愧地返回北平的時候,他卻反而把自己的腳步更深地踏進前途莫測的茫茫黃土地中……在每一次面對選擇的路口,相忱所順服的是神的心意,所抵擋的是世界的誘惑,這是神在異象中為相忱指明的一條道路。

相忱在異象中所領受的另一條道路就是只依靠聖靈的大能,而絕不借助任何機構的勢力和才能。

相忱雖然和裴約翰牧師同工,但並沒有加入宣聖會,除了日用的飲食之外也沒有從那裡領受其他的供應;這以後,無論是在北散湖還是在北皋,他不辭辛勞地奔走,所要做成的無非就是盡力幫助那些分散在各處鄉村一間間獨立的大小教會,而從沒有試圖把他們聯合成同一間更具規模的教會,雖然這樣一間聯合的教會可能為他帶來諸多的益處和聲望。來到北皋以後,相忱馬上與以往一樣去各處帶領聚會,這次就真的只有相忱獨自一人出行了,而且他對這一帶的道路又不很熟悉。在出發前,我有些擔心,問他:“你認識路嗎?”他卻反過來問我:“我不會問嗎?”從相忱的回答裡我看得出來,他從來也不曾顧慮過我所擔心的這些事情。神也奇妙地感動教會中的肢體們,在各樣的事上幫助相忱。有一次,常文清弟兄看見相忱騎著自行車出鎮朝漳河的方向去,就追上去詢問,才曉得相忱是要到河對岸的村子裡去帶領聚會,可當時這段河上沒有橋樑需要徒涉才能過河,常弟兄生怕相忱不熟悉地形,不知道河水的深淺緩急,就親自把他引到河邊水淺的地方,又手拉著相忱,一步一步地淌水把他送過河去。其實我和孩子們留在家裡又何嘗不是靠著神的保守呢!我們剛一住下,在教會對面的街上開藥鋪的董日新弟兄就來告訴我,北皋鎮還是郭清、金明子等當地幾股大土匪的據點,這一幫四處打劫,無惡不作;他提醒我平時儘量不要外出以免惹起土匪的注意,有什麼日常需用的東西可以要他送過來。曾經有好幾次,淩晨時分我被街上人和牲畜的響動驚醒,在院子裡透過大門上的縫隙我依稀看見,土匪的頭目穿著烏黑鋥亮的大馬靴騎在高大的騾馬上,後面的牲口馱負著他們搶來的糧食財物等,大搖大擺地從街上走過去。好在這些土匪並沒有騷擾過教會,我也沒有聽說當地的信徒受到過他們的劫掠。

在北皋還有另一個重要的變化,那就是我們的日用飲食也不再像從前那樣可以得到固定的供應。作為神的工人,他要求我們從這時開始學習如何在他面前過一個完全憑信心的生活。這裡的教會和傳道人的生活需用都是來自信徒們的奉獻,但是農村生活的本身就已經困苦不堪,加上正飽受連年戰亂與災害的折磨,信徒們的奉獻很有限。但相忱對這些困難仿佛是渾然不覺,依舊像以前一樣從不過問生活上的事情,教會裡收到奉獻了,他就一聲不響地有什麼就吃什麼;供應不足的時候,他就自己少吃,甚至連著幾頓飯吃不上也不吭氣,寧可挨餓從不開口向人懇求什麼。直到現在我還記得,有時我不得不去街上撿“碎菜”,就是賣菜的小販丟棄的爛菜,即使這樣我們吃得仍然非常甘甜,因為我們雖然吃苦卻是神的恩典。後來一次,附近劉崗村的信徒劉大媽正碰上我在撿“碎菜”,大吃一驚地趕忙攔住我:“哎呀,你怎麼撿這個呀?”當天她從家裡給我們拿來三棵白菜和一小兜子胡蘿蔔。我把這點菜當成寶貝一樣,一個菜葉都捨不得丟掉,一棵白菜要吃上五六頓。那會我們吃菜全都是涼拌,因為油太少太寶貴了,實在不能輕易用來炒菜。

在百般的缺乏中堅定地持守一個在信心中仰望神的生活,不接受任何從人手而來的好處,這是神在他的異象中為相忱指示的第三條道路。

經歷過這四年多的磨煉,相忱在傳福音上的事奉開始步入成熟,他對神賜給自己的這個異象更加清晰,也在神顯明的道路上更加努力奔跑,不隨從世界的潮流,不借助任何機構的勢力和才能,不接受任何從人手而來的好處。



第七章 第一節

我們和鄉村裡的弟兄姊妹們更深地打成一片,相忱外出時穿的是和他們完全一般的粗布褲褂,甚至學會了他們慣用的本地方言,還主動護送患急病的信徒去邢臺就醫。村口路邊,樹蔭底下,田邊地頭,都曾經是相忱和鄉親們一同聚會和交通的場所,大家就像對著自己的鄰舍那樣親熱地稱他作“福音他爹”。相忱每要離開一個地方,信徒們都會拉著他的手,依依不捨地說:“你下次再來的時候可要多呆上幾天啊,我們還有很多問題要問呢。”相忱不在家的時候,我就在這個小院子裡辦起了一所小小的學校,學生是幾位願意學習文化的姊妹和另外幾位鎮裡的婦女。上課使用的是《聖道初階》、《救主畫傳》之類的主日學課本,一方面教導她們識字,一方面也説明她們更加認識信仰。

從這時起,相忱要我和他一同從使徒行傳入手來查考聖經中為我們啟示的教會的藍圖。他在家的日子,我倆就每天一起研讀經文;他出門在外的時候,我們就各人按照計畫查經,待他回家再分享彼此的領受。相忱不顧在外帶領聚會的繁忙和路途的勞累,必定要抽空完成查經計畫,回來總先要問我:“你查到哪裡了?”也就在這時,“家庭聚會”成為相忱思想中所劃出的一個重要的“亮光”。

一九四五年二月,我在北皋順利生下我們的第三個孩子——福聲。眼前的生活繁忙而充實,我的心裡卻總有一絲揮之不去的牽掛,那就是在北平家裡的婆婆和外婆。自從公公去世後,婆婆屢次來信催促相忱回去。相忱當然堅持以福音的事工為重,還在回信中勸說母親要信主。我在心裡時常為此很過意不去,覺得按情理我們確實應當回去照顧這兩位無依無靠的老人,可當我看到相忱忙得幾乎天天都不著家的樣子,又覺得他的選擇是正確的,神的工作確實比家事更重要。這時相忱最為掛念的仍是母親得救的事,從他自己接受福音開始,相忱為母親的禱告已經整整有了十三個年頭。他是傳道人,在外面傳福音使別人的靈魂得救,而自己最愛的親人卻正在走向死亡的邊緣……

一九四五年五月間,相忱又收到外婆親筆寫來的一封快信,信中說:相忱的母親因患上嚴重的水臌症已經臥床不起,外婆自己年老體衰,小妹年幼,目前家裡亟需人照料,要求相忱務必儘快回來。相忱看過信後心中不免有些疑慮,他想:母親一向都極力反對自己到農村傳福音,自父親病逝後,更是不斷在來信中以各種理由催促他回去,這次會不會又是母親編出來的一個藉口要誆自己回去呢?為了弄清實情,相忱暫且沒有急於馬上給家裡覆信,而是先給在北平的王明道先生寫了一封信,直言託付王先生,說:“我家裡來信,說是我母親臥病在床,我也不知道是否真是實情,還是她們想讓我回去,所以不好答覆。希望您能派人去我家裡看一看,再寫信告訴我,我也好儘快做出決定。”信發出後不過幾天,王先生的回信就來了,他在信裡告訴相忱:他接信後立即派教會的同工去我們的家裡探望,看到婆婆確實臥病在床,而且病得很重,全身浮腫得非常厲害。王先生也認為眼前病重的老人和家中的生活實在是需要人來照料。

相忱馬上著手安排好這裡教會的各樣事工,隨即又托人帶信給在成安的尚志榮弟兄,得知消息的當天尚弟兄就從家裡趕來北皋。他見我們兩個人帶著三個小孩子,就主動替我抱著最小的福聲,一路把我們送進北平的家裡,自己才返回去。

我們走時僅僅帶上了不多一些隨身的衣物用品,而把更多的留在了北皋,因為相忱和我都想的是只在不久的將來便能夠再回到這裡,可我們當時誰都沒有想到這次的離開就成為我們在農村四年事奉的結束。只有在八年以後的一九五三年,相忱獨自一人重新來這裡走訪過一次,還特別為了紀念這次行程而撰寫了一篇文章《八年回憶》,可惜經歷過幾十年的變亂,這篇文章至今已經遺失了。再過幾年之後,這裡公開的聚會即被強行終止,教會的房屋也被沒收改成學校,但是在信徒們的家庭中重新建立起的聚會卻一直延續至今,許多當年那一代信徒的後代已經成為今天當地教會新一代的領袖。



第七章 第二節

我們全家六月初回到北平,看到婆婆終日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肚子脹得高高的,頭髮已經差不多全脫光了,原本一向清瘦的臉龐現在也因為浮腫顯得胖乎乎的,臉色蠟黃,甚至連眼珠都成為了蠟黃色。

相忱和我看著自己的親人竟病成這個樣子,心裡都非常難過,相忱強忍著眼淚在床邊安慰她,可是婆婆回答相忱說她已經感覺自己沒有希望了,不想去醫院,也不想請醫生了。最後,婆婆無力地轉動她那雙渾黃的眼珠,在淚水後面望著我們,滿懷哀怨地說:“都是你們……也不管家裡,就走了……”就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了。婆婆所說的確是實情,自從公公去世之後家裡就完全斷了收入,相忱在農村傳道又沒有薪水,四年間沒有給家裡寄過一文錢,等到我們回來時,家裡的生活已經難以為繼,住的地方也從原來的錫拉胡同十四號搬到了東城豬市大街的達升木場,所以婆婆患病後不僅沒有能力去醫院就診,而且連像樣一點的藥都沒吃過。

相忱思想起自己這些年都不曾照顧過母親,實在是虧欠了母親。雖然母親在病痛和窮乏中看似絕望了,自己又不名一文,可相忱相信他所依靠的是神永不改變的恩典,況且他親眼見證過這恩典在自己身上彰顯出何等豐盛而奇妙的大能。相忱和我一起在神面前迫切地禱告,祈求神醫治我們的母親的身體,更祈求神拯救我們的母親的生命。達升木場對面的路東不遠就有一所神召會的教堂,相忱每天都去那裡為母親禱告。教堂的姚志輝牧師和同工們很快發現相忱的身份,也知道了婆婆的景況,都加入到為婆婆的代禱中。有一位叫王哈拿的女傳道還同幾位熱心的姊妹到家裡來探望婆婆,以後她們就常來家裡和我一道禱告。

這時對於我們來說,不要說是給婆婆看病吃藥了,就連一家人的吃飯都成問題。結婚時家裡為我陪嫁的那七百塊銀元已經所剩不多,我從其中又取出幾塊來兌換了,甚至把在成安時學生送的那四匹土布都賣掉了,用所得的錢照著中醫的偏方買些豬腰子和杜仲,每天拿這兩樣東西一起煮水給婆婆喝,還再專買一點肉末或豬肝熬在稀飯裡給婆婆補養身體。我們當然也擔負不起為婆婆請醫生的出診費,有一位在同仁醫院作醫生的于弟兄聽說了情況,就主動每天來家裡免費為婆婆檢查病情,我常見他拿一條皮尺量婆婆的腹圍,有時也帶些藥給婆婆,從他臉上凝重的表情中,我看出婆婆的病勢恐怕是日漸沉重了。

婆婆臥病在床,一切生活都需要別人伺候,需要我天天在她身邊為她餵飯喂藥、端屎端尿,還要為她擦洗身子。婆婆過去常年拜佛,到這時床邊上不遠的地方還擺設著佛龕,我見她病懨懨地躺在那裡一個人不時地喃喃自語,就問她:“您還念啊?”婆婆費了很大力氣才轉過頭來看著我,有氣無力地說:“念不動啦,我沒勁兒……”可是從前婆婆甚至還誇口自己身上很有“佛力”,火紅的煤球都能用手從爐子裡拿出來,而且手還不受傷。這期間凡是到家裡來探望的弟兄姊妹都勸婆婆要相信主耶穌,可一說到這話上面婆婆就閉著眼睛一聲也不響,任人怎麼說她都不肯回答一個字。相忱和我看著這種情況,就愈加恒切地為母親禱告,祈求神親自在母親的心裡動工,做那人手所不能做成的工作,拿去母親心中那顆剛硬的石心,為她重新換上一顆柔軟的肉心。

一天傍晚,外婆忽然進來說她剛去喂婆婆吃藥的時候,婆婆說她吃過藥了,外婆問我們是不是剛剛給她喂過藥,相忱開始很詫異因為我們誰也沒有給她喂過什麼。我們趕快到婆婆床邊,眼見她很是安靜地躺著,才算放下心來。相忱俯身輕聲地問:“您剛才吃過藥了嗎?”婆婆睜開眼睛,答道:“是啊!剛有一個穿白大褂的,我不認識的人,給我一包藥吃,我就吃了。”“他給您吃的什麼藥啊?”“是一包黃色的藥面。”好像還怕我們不信似的,又說:“我真的已經吃過藥了,不用再吃了!”說完就閉上眼睛睡著了。相忱轉身對手裡還拿著藥的外婆說:“我媽不吃就算了。”然後就返身回到裡屋,跪在地上向神禱告:“神啊,感謝你在我們身上所做的這一切!剛才的事如果真是你施行的奇跡,就求你向我們顯明你的心意,好讓我們能更好地行,為你作見證。”我也用禱告在心裡向神默默地求問:“神啊,是你借著這個神跡讓婆婆親自體驗到你醫治的大能嗎?”

第二天,我再看見婆婆時覺察到她身上的浮腫似乎正在消退。下午于大夫來給婆婆做檢查,他照例用那條皮尺在婆婆的腹部反復地量了半天,終於抬起頭帶著滿臉的不解告訴相忱:今天婆婆的浮腫明顯比昨天好了不少!相忱聽罷立即開口歸榮耀於神,他對於弟兄講述了昨天晚上發生的事,大家都同聲讚美神。

于弟兄走後,婆婆對我們說:“我吃了那藥面,心裡特別舒服,感覺肚子慢慢都軟了。我剛要睡著,我媽就叫我吃藥,我說剛有人給我吃過了,我不吃了。”又在驚喜中問相忱:“那個穿白大褂的就是天使吧?是耶穌派他來的吧?”從這天起,婆婆什麼藥都不吃了,但身體卻一天一天地好轉起來。我也學著從前大夫的樣子每天用皮尺給她量腹圍,結果發現婆婆原本脹大的肚子竟然很快地消去了,吃東西有胃口了,頭髮又長出來了,眼睛也重現出光澤和活力,沒過多久就可以自己扶著拐杖下床走路了。痊癒以後,她的全身都整整地脫掉了一層黃色的表皮。

婆婆所患的是黃疸性肝炎,並且已經引發了嚴重的肝腹水,這樣的情況放在今天都算得上是疑難病症,但在神醫治的手中,一夕之間即被化為無有!婆婆以後常對人作見證,說:“感謝神!我這病是神醫治的!我過去老不信有神,現在神就親自醫治我,讓我看到他的大能。我現在信了,再也不會去燒香念佛,拜那些假神了。”在相忱和我幫助下,婆婆親手把家裡那些曾被她頂禮膜拜的佛像通通打爛,扔進了垃圾箱。

身體康復以後,婆婆和外婆母女倆在豬市大街的神召會教堂由姚志輝牧師為她們施行洗禮;婆婆雖然身體還虛弱,但還是施行了浸洗,外婆年紀大了,用的是點水洗。神借著他的神跡醫治了婆婆的疾病,挽救她的身體脫離此時的死亡;更因著他的恩典赦免了罪人的過犯,賜給這蒙恩的人在基督裡領受永遠的生命。她對相忱說:“你講了那麼多年我都不信,現在才轉變過來,我要是早點信就好了!”老人在主裡異常地熱心,對來家裡的弟兄姊妹都是一味地款待,可在以前她對這些信主的人則是一概不加理睬。

一個已經在死亡路上的人,被神所醫治,被聖靈重生,在耶穌基督裡成為一個新造的人,一舉一動有了新生的樣式。婆婆羅孝純悔改信主以後,不僅熱心傳福音引人信主,而且自己的病蒙主醫治就從主領受了醫病的恩賜。我們搬到福音堂以後,附近有位信徒李太太因患阿米巴氏綜合症而長年腹瀉不止,醫院對此也束手無策,婆婆去為李太太按手禱告,她的腹瀉就止住了。

整整十三年,相忱都是在信心中向神禱告!他對神說:“主啊,你應許我們,‘當信主耶穌,你和你一家都必得救。’(徒16:31)主啊,我信你的應許,但我在這漫長的等待中信心正在漸漸微弱。主啊,我信!但是我的信心真是太小了!求你赦免我這小信的人,求你堅固我這弱小的信心,相信你必定施恩拯救我的全家。”

整整十三年,相忱都是在信心中向神仰望!相忱在禱告中,以淚水向神表達自己難以言表的感恩。十三年當中,他已經數不清自己曾經有多少次在神面前為了自己的家人流淚地禱告,祈求神拯救自己深愛的親人們;祈求神拆除自己和親人們之間因為信仰的緣故而有的那些隔閡;祈求神借著親人們的信主,為自己預備一個完全在主裡面成為合一的家庭;祈求神賜下他的愛,因為相忱相信唯有在神的愛裡才能醫治這個家庭中長久以來的種種裂痕和創傷。

整整十三年,相忱都是在信心中等待神成就他的應許!相忱對我說:他也曾在痛苦煩惱中求問神——為什麼神讓我遇到如此不理解我的父母?為什麼這逼迫竟是首先從自己家裡出來的?為什麼家裡原本就已淡漠的親情,不僅沒有因自己的信主而稍有彌合,反倒如同雪上加霜一般?

十三年的禱告,十三年的仰望,十三年的等待,今天終於有了結果。相忱明白了,他所經歷的這一切都有神的美意——親人們的逼迫是神許可的試煉,為的是要成就神對他無比的恩典,末後又要從他身上成就神對全家的恩典!



第七章 第三節

婆婆病癒以後,相忱開始籌畫儘快帶領全家重返遠在農村的禾場。婆婆重生得救後對福音也大有熱心,對相忱說:“有機會去,我和你們一起走!”但是外婆的情況就不一樣了,老人雖然從來不反對我們去農村傳福音,可她畢竟已經是八十多歲的年紀,身體也已衰弱了,就對相忱表示:“我那麼大的歲數了,還去農村幹嗎呀!要走你們先走吧。”外婆的這番話著實讓相忱感到為難,他知道年邁多病的外婆確實無力再承受這份奔波勞累,可我們在北平這裡再沒有其他的親屬,如果我們執意要走,就得把無依無靠的老人獨自撇下,這一點是相忱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

這時家裡的狀況固然不允許我們馬上出走,外邊的局勢也在阻攔我們成行。日本戰敗投降後不久,國共兩方就在邯鄲周圍首先爆發出大規模的激烈衝突,隨後一直到一九四五年底的冬天,表面的戰鬥雖然暫時停歇下來,但是河北中南部一帶仍舊大大小小的摩擦對抗不斷,鐵路公路等各樣交通也時斷時續。一九四六年,國共和談最終陷於破裂,雙方相繼在各地展開連番的惡戰,執行“農村包圍城市”戰略的共產黨武裝拆毀了河北省內的大部分鐵路,而且不斷壓縮其對城市的包圍圈。

相忱仍然一如既往地渴望著重新回到他曾經熱切事奉的農村去,渴望著重新繼續他在那裡的傳道事工,最渴望的則是一家老小都能和他一起到農村去。相忱太想回農村去了,那段時間他時常既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我說話:“哎呀!什麼時候走呀!什麼時候走呀!”眼看著他那副心急火燎的樣子,我提醒他說:“禱告吧,神叫什麼時候走,就什麼時候走吧!”相忱差不多每天都去豬市大街的神召會和那裡的同工一同禱告,我卻是因為要照顧家務,禱告多是在家裡;晚上等老人孩子都睡了,我們倆就能一起同心禱告。我在心裡默默地對著神說:“神啊,你若允許,就叫我們快走;你若不許,我們就等待神的時間。”神沒有按照我們心裡的意願回應我們在他面前的禱告,返回農村去的道路依舊不能暢通,況且即使交通恢復了,我們手頭的不多的那點錢也遠不夠全家人的路費。然而我在禱告中卻始終滿有平安,雖然心裡還不能明白,但我相信我們前面的道路是神已經為我們命定的。我看相忱還在時時為了不能馬上回農村的事情焦急,就再次提醒他,說:“神有神的時間,你這樣著急沒有用!”相忱聽懂了我話裡的意思,笑呵呵著沖我比劃一下胳膊,說:“沒有翅膀,有翅膀我飛回去啦!”在我們的心裡是同樣的無奈,農村那邊有那麼多的工作,我們想走卻走不了。其實當時無論相忱還是我都還不瞭解,由於共產黨已經開始在其所控制下的農村實施一整套包括“土地改革”和鄉村基層政權建設等在內的高壓政策,因此那裡已經不可能再如以往一樣的自由聚會和傳道了。

農村那邊一時回不去,留在北平的生活也是難上加難。達升木場是內外兩個大雜院,我們回來以前,婆婆已經在外院租下了這兩間破舊的小東房。兩間小房是裡外間,各自只有十余平米,擠住著我們全家八口人;外婆、婆婆和小妹住在外間,相忱和我帶著福音、安湖、福聲三個孩子住在里間。一九四六年,在這裡,我又懷了我們的第四個孩子。自從三年前公公去世,家裡就失去了固定的收入,加上民不聊生的戰亂年代,婆婆原來的二房東也做不下去了,就只好從錫拉胡同十四號搬到現在這裡,搬家的時候也沒有告訴我們,相忱和我是在回來時才知道了搬家的消息。我們回來一看,家裡原來的那些硬木傢俱都已不見了蹤影,代之的是一些普通的木質桌椅和木床;後來才聽說在那幾年裡,婆婆經常自己推著小獨輪車,把家裡的硬木傢俱還有其他能夠換錢的物品,一件件地運到附近隆福寺的地攤上出賣,以此來勉強度日。可是相忱在農村服事的這四年多裡也沒有薪水可以用來供養家裡的生活,甚至我們回來的時候也沒有帶回一點積蓄。

外婆年邁多病,婆婆身體也弱,一家老老小小需要吃飯;農村那邊卻又回不去……事奉和生活加在相忱和我身上的壓力是如此的沉重,倘若在心裡看不到希望,就足以使人灰心喪志,離開以前曾經所持守過的,去尋求另外的出路。

抗戰的勝利使北平城一掃在日本佔領時期的恐怖壓抑,久違的人們重新開始彼此走動聯絡,離家在外的人們也紛紛重新歸返故地。相忱的那位老同學陳業也從美國回來了,而且找到了我們在這個亂糟糟的大雜院裡的新家,當那雙鋥亮的皮鞋“咯噔、咯噔”地踏進門檻的時候,狹小的屋子裡立時彌漫了一股子嗆人的香水味。眼前的陳業,一身簇新筆挺的呢子大衣,頭髮齊整光亮地向後梳起,胳膊底下還夾著一個大皮包,只有在依舊白淨的面孔和那不變的伶俐中,才能看到當年的那個陳業的影子。他和以前一樣,客氣地稱我“大嫂”;和以前一樣,興高采烈地和相忱聊了大半天;雖然困難,我還是專門為客人加了幾道菜,有炒牛肉、燒茄子還有涼拌苤藍,他也和以前一樣毫不客氣地吃了個“風捲殘雲”。陳業自己說他這些年一直都在做著珠寶、古董生意,這次從美國回來就是為了要擴張他的業務;還說他剛在美國那邊新置了房產,臨走時還邀請相忱,說:“袁哥,你去美國可一定要抽空去我那兒看看啊!”我聽這位也曾立志為興旺主的福音而奉獻自己的門徒,今天口裡竟然再不說一句主的話,滔滔不絕就只剩下他自己的那一套“生意經”了。送走陳業,相忱一臉茫然地對我說:“他說的什麼,我都聽不懂!”

昔日同道摯友的歸來並沒有在相忱心裡激蕩起絲毫的波瀾,他還是每天在家裡安心讀經靈修和去神召會禱告;還是熱切以致略帶著焦急地期待早日重回鄉村裡的工廠;更是借著信心全無懼怕地持守著從前向主所立定的心志。

既然我們還要在北平呆上一段時間,我就得操心來安排家人的生活。因為我們的衣服大多沒有從北皋帶回來,這時相忱和孩子們都沒有了換洗的衣服,我就向婆婆要了一塊布料,在縫紉機上晝夜趕工給他們做了幾條西式褲子。我們六月份回來的時候,日本還沒有投降,北平還處在日本軍隊的佔領之下,人們賴以維生的糧食就只有所謂的“混合面”,其實還不如平時用來餵牲口的糠秕、麩子。我們的大兒子福音至今還能記得當年他們幾個孩子從這些“混合面”裡吃出滿嘴頭髮渣子的經歷。但即便是這樣的糧食也未必就可以買到,買糧的隊伍天天排成蜿蜒的長龍陣不說,還常常排到半截糧食就賣光了,現場的日本兵更是個個兇神惡煞,才七歲的福音有一次不小心排到了隊伍外邊,就被看守的日本兵不由分說地一腳踢進隊裡。光復以後的生活雖然大有好轉,但家裡人口多,平時最多吃的是白麵和玉米麵摻在一起的“兩樣面”,一碗白麵裡摻上兩碗玉米麵,有時是蒸成饅頭,有時是蒸絲糕,再熬上一鍋同是“兩樣面”的稀粥,就是一家老小的主食;下飯的菜不過就是用點菠菜之類的青菜煮上一鍋稀溜溜的菜湯了。雖說雞蛋在當時並不算貴,但我們也買不起太多,只能偶爾專買幾個給兩位老人。碗裡有什麼,相忱就一聲不吭地吃什麼,從來不挑,更不抱怨;全家人,上至外婆和婆婆,下到我和孩子們,都甘心願意跟隨相忱一同忍受窮乏的生活。我把連孩子在內每人每天的口糧都預先算計好定量,以免搞成“前鬆後緊”。福音他們三個也很懂事,都是給什麼吃什麼,從來不曾向我張口要過“好吃的”;我給三個孩子定的口糧都是一樣的份量,只有一次吃飯時,福音用眼睛比量著自己和弟弟妹妹碗裡的飯,向我要求:“我大,我要多吃點!”我告訴他,說:“都一樣!”就從我自己的碗裡分出一些給他,說:“把我的分給你點,快吃吧!”聽我這麼一說,福音趕緊埋下頭吃自己的飯,再不吭氣了。孩子們個個都很瘦,尤其是安湖,回北平以後我帶她回了一趟天津,已經四年多沒有見面的母親一看到我們娘倆又黑又瘦的樣子,就心疼得哭了:“怎麼那麼瘦,那麼黑呀!鄉下吃得不好吧?沒有錢吧?”又拉著我和小安湖一個勁兒地問我們這些年都是怎麼過來的,邊問邊止不住地掉眼淚,我在一旁也陪著落淚了。這時我才知道,父親已經于一年多前因病去世了,時間正好就是我在河北夢見父親對我說話的那一天,母親說父親臨終前最掛念的就是我。因為惦記著婆婆和相忱他們,我只在娘家住了兩天,臨走前母親哭著送我,又把一包錢塞進我的手裡,我知道父親去世後家裡生活也不寬裕,弟妹又多,母親自己也很困難卻在盡力地幫助我們。除了母親的一點資助以外,全家的生活來源就靠相忱在外做一些兼職的翻譯工作,這份微薄不定的收入竟然足夠我們一家老小七八口人的日用飲食,還有房租、水電等等開銷,遇到不夠的時候我就拿出從娘家帶回來的錢貼補。每當我計算家裡的費用時,我明白我正在數算著的是神的恩典!我在眼淚中向神感恩,慈愛的神啊,你賜給的夠我們用!

豬市大街的神召會教堂知道相忱是一名傳道人,而且在農村事奉過多年,姚志輝牧師就邀請相忱主日在那裡講道,神召會的《信勝月刊》也向他提出約稿,相忱經過考慮都接受了。這樣,從一九四五年六月到當年的冬天,相忱就一邊等待著重回農村,一邊在神召會聚會和講道,同時為《信勝月刊》撰寫和翻譯一些稿件。相忱的同工姚志輝牧師,在一九五五年時與相忱同樣是為信仰的緣故被捕,家人也與他“劃清界限”,結果姚牧師在獄中因凍餓交迫而為主殉道。另一位曾到家裡和我一同為婆婆禱告的女傳道王哈拿姊妹,在文革當中,因不願忍受被當眾“批鬥”和打罵的人格侮辱,含恨自盡了。

就在我們住的達升木場對面還有一個“救世軍”的會堂,一九三〇年代,宋尚節博士曾在這裡開過佈道會。“救世軍”在傳道時,都穿著統一的制服,演奏西式軍樂;受洗時也不使用教會通常的洗禮方式,而是排好隊,用“救世軍”的軍旗在大家頭頂上揮過就當作是完成受洗了。

一九四六年初的一天,相忱從神召會禱告回來,告訴我說:剛才在神召會有一位中文名字叫作冉約翰的丹麥籍的年輕人,主動向他表示願意推薦他到軍調部去作翻譯。相忱提到的這位冉約翰,我以前在神召會也曾經多次見過,他的父親就是神召會的傳道人,早年來華傳道,冉約翰本人就出生在中國,因而能講一口地道的北京話。冉約翰所說的“軍調部”就是軍事協調處執行部的簡稱,是由國共和美國三方代表組成的,專門負責調停當時國共雙方武裝衝突的機構,地點就設在距離豬市大街不遠的北平協和醫院。抗戰勝利以後,隨著中國對外交流的急劇增加,各方面對於翻譯人才的需求量大增,剛成立不久的軍調部就更需要高水準的中英文翻譯,在那裡工作不僅待遇好,而且有很好的個人發展前途,故而當時在軍調部裡擔任翻譯的很多都是一時的精英人物。冉約翰本人正在軍調部當翻譯,平時常到豬市大街的神召會來參加主日的聚會和禱告,他聽過相忱的講道,對相忱的印象很不錯,又聽教會的人說起相忱的英文相當不錯,而此時家裡的生活正遇到困難,就把軍調部正在招收翻譯的消息通報給相忱,並且反復強調在軍調部作翻譯的待遇相當優厚,還說他自己願意充當相忱的推薦人。

講過這些,相忱平靜地對我說:“我以後不再做任何全職的屬世上的工作!有機會也不做!”我也同樣平靜地回答他:“我極力地支持你!你專心以祈禱傳道為事,家裡的事情你什麼都別管。”記得還是在我們婚禮後的第二天,相忱就鄭重地對我說過同樣的話:“我以後不再做任何全職的屬世上的工作了!”我當時用的也是和今天完全一樣的話來回答他:“我極力地支持你!你專心以祈禱傳道為事,家裡的事情你什麼都別管。”相忱和我,在我們結婚時憑著神加給我們的信心,共同立下這樣的心志;此時,我們還是憑著神加給我們的信心,忠誠持守這樣的心志;一直貫徹于我們畢生的事奉中間。

我很願意,憑著神加給我們的信心,用這話勸勉年輕的傳道人:你為主做工,主必定負你完全的責任!不要為生活憂慮,傳道人沒有挨餓的。

相忱說他當下就是這樣的答覆了冉約翰:我是傳福音的,這就是我的工作,我不會再考慮做其他全職的屬世上的工作。冉約翰聽了後很是欽佩相忱的心志,就又問他是否願意在不妨礙傳福音的同時,做一些兼職的工作以幫助維持生活。冉約翰告訴相忱:他以第三國代表的身份暫時接管了一座戰前原屬美國人的學校,並且已經把它改裝成臨時的旅館,專門接待來往北平的外國人,地點就在東四,目前這所旅館的生意雖然不錯,但冉約翰自己在軍調部那邊的工作很忙,抽不出時間來打理他的旅館,就想物色一個可靠合適的人去幫他打理。相忱考慮了一下就提出:自己可以去,但每天只能去半天,因為下午他經常還要出去帶領聚會和個人靈修。冉約翰爽快地答應了相忱的條件,安排相忱每天上午在旅館為來住宿的客人登記和收賬,還特別告訴相忱如果沒有客人的時候,他可以自己在那裡靈修。第二天,相忱就去旅館上班,每天上午半天在那裡邊工作邊靈修,吃過午飯就回來。

在旅館工作後不久,相忱就在那裡認識了一位元屬於挪威神召會的蘇朝生牧師。蘇牧師是在河北省北部的新保安一帶傳道,這次來北平是為了治療牙疾,就住在相忱工作的那所旅館裡。開始他和相忱互相都不知道對方的身份,後來蘇牧師出入時發現相忱經常在工余閱讀英文聖經和其他的屬靈文章,就主動來和相忱交通,才發現原來彼此竟然都是傳道人,而且都有著在農村事奉的經歷。

和蘇牧師相熟後,相忱就對我說他下午也不回來了,要在蘇牧師那裡幫他編譯一些讚美詩。原來,蘇牧師有一本“耶穌家庭”編寫出版的詩歌集,他聽人家唱過,很喜歡其中的歌曲,但因為集子中的曲譜都是用簡譜來標記的,而蘇牧師又不識簡譜,想學著唱一唱都沒辦法。當蘇牧師得知相忱不僅英文水準高,而且通識簡譜和五線譜,簡直高興壞了,就請求相忱幫他把這本詩歌集中他喜歡的歌曲轉譯成五線譜。於是,相忱中午下班以後就在蘇牧師的房間裡和他一起編譯詩歌集。相忱一直都記得他那時翻譯的第一首詩歌就是《詩篇》第二十三篇——《耶和華是我的牧者》。

隨著兩個人更為深入的交通,相忱和蘇朝生牧師開始更多地瞭解到對方的信仰和事工的情況,相近的經歷更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兩個人在一起暢談各自事工中的得失,也更多地談到了如何在目前的情況下,更好地開展工作的一些想法。在交通中,蘇牧師對相忱說起他自己有感動,要在北平開展事工,詢問相忱對此有什麼想法。相忱回答蘇牧師,說:“北平已經有許多傳道人,這裡不需要我們了。我這次回來是因為母親生病,我將來還要回農村去,中國有百分之八十的人口在農村,但農村的教會太少,傳道人也少,我的呼召是在農村。農村的生活雖然苦,但做神的工作卻是甘甜的。等過一陣時間我母親的身體穩定以後,局勢稍微好轉一些,我就帶著全家老小一起到農村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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