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August 20, 2012

鐘聲揚起

可明

在絕望中,我遇見了一位愛的天使。

每一次,獨自端坐在書房裡翻閱著聖經,總會憶起父親癌末住院的那段時光,一頁頁記憶隨章節的序號產生,連結病床邊我清朗的誦讀聲,想起父親的臉,想起一個垂首凝視的角度。


感懷的思念常讓我覺得孤冷,陰霾了情緒,形成一道道滯留鋒面,以致眼睛被模糊成朦朧的雨幕。所幸,反覆閱覽聖經的義理後,心底的陰鬱自然而然踅轉,就像風中的細沙般自由流瀉,當意識一根根逐漸清醒過來,一種神祕的力量,湧起心中無以名之的感動。

那一年,父親住院

那年某日,驚見父親癱在房間角落猛然的喘咳,他用盡全身的力量卻咳不完濃厚的黏液,垃圾桶被裹滿血痰的衛生紙團吞沒。父親咳嗽嚴重,多次欲帶他去大醫院檢查,他深怕所費不貲總是抗拒。

我憂心如擣,遂不顧脾氣冥頑的父親,強行載他至台北三軍總醫院就醫。其後立即住院,一連串的檢查讓年邁的老父飽受折騰,數日後病情檢驗結果終於出來。

病房窗外,臃腫肥厚的雲朵飽含著雨滴,第一滴雨水眼看就要落下。

「病患家屬請你到檢查室來找我一下!」醫生冷冽的語氣和表情已作了不安的預告。

「肺鱗狀細胞癌你聽過嗎?情況很不樂觀,腫瘤細胞已四處擴散是末期了,年紀太大不建議再做積極性治療,就算化療也恐怕難以控制病情。」醫生秀出X光片和電腦斷層掃描,熟練地述說那被陰影暗戀的肺葉。我怵然抬眼,醫生安慰我幾句話隨即離去。

「怎麼可能!上週還陪爸爸散步如常。」我呆滯杵在原地自忖。頃刻,倉皇無助的空氣劈面而來,眼裡湧起茫霧,耳洞像被塞住,任何聲音都流不進來。我像一道孤獨的影子彳亍而行,身上馱負著沉重的晦暗。

年歲與父親相距半個世紀的我,感覺自己是一隻無依無靠脆弱的雛鳥,岌岌可危的瞬間,任何震盪都可能讓我摔得粉碎,畢竟那時我才廿餘歲。

「你不要請太多假,以免影響工作,爸爸不知道還能撐多久?」父親翕動著嘴唇說。

耳畔側聽父親忽強忽弱的衰微氣息,忽然有種不捨的酸楚,涔涔從心底沁出。

「爸,你好好養病,不用擔心我工作。」我難過低語。

護理長早上巡房,探詢病情之餘,還親切的慰問父親,「伯伯,你不用害怕,上帝會庇護你。」她講述了一些基督教簡單的教理給父親聽,當下父親僅是微笑以對。

生命的曙光乍現

一向對宗教保持淡然的父親,在他的內心深處,並不排斥宗教信仰,但也不太願意去理解形而上「神」的世界。但從護理長熠熠生輝明亮的眼神裡,我看見了清新的生命活力與樂觀的存在感,只是對基督教的聖經教義仍有種恍若天書的陌生感覺,再者,心緒紊亂之際,完全只想著當前該如何渡過困境,遂對於這些善意的訊息也只是置若罔聞。

相依的單親老父驟然癌末住院,彼時舉目無親只能日間請看護照料,我工作忙碌奔波台北中壢兩地,夜晚自己看顧。父親的身體在病魔凶猛的攻擊摧殘下,癱軟的身軀宛若洩了氣萎縮乾癟的救生圈,癌細胞不僅巧取豪奪霸佔他的身體,連同意志的堡壘也被癌病攻陷。他嘗試在生命的邊境線,努力不斷地掙扎搏命,面對醫藥武器的試驗,馴良而且順從的接受,但苟延存活的生命意味著,他倒數的人生只剩下默默接受化療、抽痰、拍痰、鼻胃管進食而纏綿病榻,就像一把破損的雨傘滴漏著水仍勉強地撐著。

父親那雙猶如枯井中濁水茫然的眼眸,顯露出荒寂的眼神望著窗外,似乎發出一種求救的訊號,孤獨地盼望光的到來。眼見父親飽受熬煎,我痛徹心扉卻無能為力。

往事不堪回首

某天,父親想看家裡相簿,我帶至病房翻給他瞧。相本恬靜的扉頁打開剎那,即感受到濃郁而親暱的氣味,記憶模糊的焦距重新調整,走進一個個報廢的往事。

首頁美麗舊時光裡父子兩人合影,父親邊看,嘴角亦隨之微顫。當母親抱著幼兒的我那張泛黃的相片浮現,我迅速略過跳頁,父親喟嘆一聲後即閉目不再翻看,沉默似木窗的表情凍結了病房空氣。

對於配偶叛逃父親永難釋懷,彼時我才三歲,母親的輪廓,我記憶始終破碎,母愛的缺席一直是我心裡頭的痛。父親睡著後,我抽出那張母子合照,在病房外陰暗的走廊上,將照片揉成一團紙球用力扔向牆壁再撿拾起來,不斷藉這反覆的動作,發洩內心的怨憎與苦楚。

日復一日,白天繁重工作夜晚看顧父親,在精神與體力雙重巨碩的負荷下,我的生存能量逐漸被耗蝕,壓力囤積的沉鬱情緒如洪水排山倒海而來,意志的堤壩瀕臨潰決。某日深夜,看著父親每況愈下孱弱的病軀蜷縮在床,頓時一股絕望的愁緒湧上心頭,我胸臆積存已久滿溢的鬱悶,終於全面崩堤……

忽聞溫柔安慰聲

我整個人趴在父親床沿像個孩子啜泣,悲啼聲失禁到無法控制,囁嚅失語發不出聲音的父親,奮力撐開了眼皮,悵惘地看著我,幽微的眼神中,充滿孤立無援的辛酸。也許是嚎啕聲音頻率驚擾,冰冷病房中,隔壁床已有猜測的眼神。片晌,隔壁床照料癌病老伴的一位婆婆過來關心。

「小兄弟,怎麼了?還好吧!」婆婆親切的關懷話語,像一顆石頭撲咚掉落我心潭深底,淚涕滿面的我,陷溺在沉重的尷尬裡。然而她彷彿完全洞悉我內心所受的折磨與焦灼痛苦,婆婆坐在旁邊娓娓開導我。

「當小孩生病時,父母親都會安慰鼓勵他說:『不要怕,忍耐一下,一定會好的!』而我們在天上的父親也會告訴祂的兒女說:『不要怕,忍耐一下,我會醫治你,我要帶你到那沒有疾病痛苦的地方。』因此,小兄弟,你不用擔憂你父親的病情,上帝會幫助你們。」婆婆輕聲地告訴我。

我聆聽時驚訝於年老的婆婆有一張輕鬆喜悅的臉,那透出和善笑意的雙頰泛漫著光澤,恍如粼粼的金沙,隱隱閃耀在醫院暗處的一隅。她額頭雖佈滿風霜,但一雙深邃的眼裡卻充滿了慈愛,和藹且澄澈的目光映照在我眼底,我緊繃的身心倏忽鬆軟如棉,心想冷峻的醫院裡也有溫暖的笑容。我用手帕拭乾了淚涕。

「小兄弟,你相信上帝嗎?」

「您指的是基督教嗎?我並沒有特定的宗教信仰耶……。」似曾相識的問話,以往曾經出現過,而我回覆的答案卻一貫狡黠的閃避,但面對友善的婆婆我的語辭卻支支吾吾。

其實,思索「信仰上帝」這件事情,對我來說簡直比揣測螞蟻的心事還要困難許多。

「當我們信仰耶穌之後,我們將可以更有力量去面對現在的苦難與疾病。小兄弟,你看了聖經就會明瞭……。」在婆婆溫煦柔和的聲線裡,我聽著她神妙的語彙聽得入神,她開啟了一扇沒有界線也沒有終點的門,讓我心裡糾葛的苦痛進入後得以慢慢鬆懈。

鐘聲敲進我心房

隨後婆婆輕輕拍撫我肩背,旋即起身十指交握低頭祈禱,病房裡沉靜的空氣呼吸得到虔敬的氛圍,那佇立在隱隱微暈光線下靜穆的身影,猶似米勒畫中晚禱的農婦,我儼然聽見遠方教堂明亮莊嚴的鐘聲揚起,「噹……」聲音穿透了無邊的黑暗,直抵我脆弱的心房。衷心感謝老奶奶,慈藹的人間天使,指引我心靈的方向。

隔日婆婆送了一本聖經予我,我開始真正試著瞭解個中奧義。一行行文字款款從我兩眼流進滑向脊樑骨,當停留在心坎裡時,眼前一片清明,在聖經經文的微型宇宙裡,我感受到主耶穌偉大的存在。

曾經,我認為醫院像是一張張病床所構成的苦悶海洋,廣袤的空虛讓我感覺像是在無垠的孤獨中溺水,奮力的泅泳只是徒勞,父親病情日益嚴重的壓力,更讓我深覺無岸可泊靠。然結識了篤信基督的婆婆及拜讀聖經後,盤桓汪洋多日終能泊岸。那一疊疊堆棧在內心深處的愁悶情結,上帝已賜予我勇氣,讓我得以勇敢去支解、拆卸它們。

病榻上的父親到後期幾乎是沉睡狀態,我每日都在床邊唸幾段聖經希望他身心的病痛能獲得疏緩。有次,父親側聽我朗讀時,陡然伸出手掌用力握緊我的手,父親冰涼的掌心讓我的擔憂越來越具體,我不禁更使勁的朗讀聖經,直到他靜靜睡著為止。

某個氤氳迷濛的清晨,病床邊心電圖累了,波紋的律動愈走愈慵懶,軌跡最後劃成了一條直線,相依為命的父親閤上雙眼,他終於棄守了病床、點滴、鼻胃管和他最愛的獨子。白布蓋覆的那一刻,整片空氣靜謐凝結,我的驚恐如癌細胞不斷的擴大,淚水跟隨地心引力的方向潸潸落下。

婆婆再次倚立身旁十指交握,我亦彎身閉目隨之默禱,腦海裡不停重複掃瞄父子相伴之陳年往事,教堂鐘聲又再噹啷響起,清晰的傳送人生的喜樂美好,一種平和安定的力量,像根光纖電纜貫通我心底,凌亂的心情頓時如窗外的天空清朗純淨起來。

「爸爸!願你到天國另外一個世界後,能得到永恆的福樂。」我虔誠祝禱著。

愛的超連結

時間堆砌生命的厚度,困乏的身心在日月搖曳中前行,幸好在一個又一個交錯的人生裡,有慈祥的老婆婆,有主耶穌,慢慢給了自己一種形狀,足以抵禦時間的危險。流光在意念醒悟間,幸福將永恆。只要一顆寬宏敦厚的愛心,一份真誠殷切的關照,就像聖經的智慧,在困頓中傳遞祝福,在苦難中賦予希望,在柔軟中緩和煩躁。一如婆婆扮演福音天使的角色,傳送無私的愛。

我矢志,端起人生的沙漏,盛放愛的時間沙,傳誦愛的訊息,進行有意義的計時。

閱讀聖經,為自己、親友及世人在困厄的黑夜裡亮起一盞明燈,讓心牆的一隅開滿希望的花朵,忘卻生命悲愴的情節,卸下所有痛苦與愁悶。

我堅信,這是一種愛的超連結。縱使,生命的枯葉終有旋落飄浮於河面的一天,但,我不怕。

我知道遠方在哪裡。



救贖的恩典





轉載自 飛揚雜誌 2012 年 8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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