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September 8, 2012

穿過兩道牆(上)

寧子


人物簡介:張路加,男,一九六O11月生於上海,一九七九年考入東北大學,一九八三年畢業被分配到上海寶鋼總公司,曾任工程師,技術翻譯。一九八七年去西德培訓,後回國服務,一九八九年去德國,在柏林工業大學材料工程系讀研究生。一九九三年一月進入美國福樂神學院念神學,一九九五年畢業,獲宣教學碩士,並且因成績優秀被列入這一年美國大學研究生院名人錄。一九九五年九月又進入台福神學院攻讀道學碩士課程,一九九六年六月畢業,獲道學碩士,並在洛杉磯西區神州宣教教會做全職傳道人。目前為播種者國際宣教協會中國事工部主任。


一、第一次背井離鄉
(一)上海霞飛路上有幢大房子,大房子裡藏著一個美麗的故事,張路加兒時的記憶就從這兒開始。這幢房子是他外祖父的遺產,三、四十年代,外祖父是上海灘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從洋行職員做起,沒幾年就做到了中方經理,他在法國的租界購置了很多房地產。路加的母親是滬江大學學生,上下學都有私家轎車接送,這位千金小姐後來嫁給了一位流浪漢出身的傳道人,這個傳道人就是路加的父親。
路加的父親是個孤兒,他生在杭州,三歲喪母,跟姐姐長大。後來姐姐嫁到溫州,他就跟到溫州,在一家皮匠舖當學徒。一九四三年他十四歲時,姐姐也死了,他無依無靠,一路討飯回杭州,打算給父母上了墳就自殺。路上他被土匪抓過兩次,遭日軍轟炸一次,卻大難不死。在浙江桐蘆,他討飯討到一位姓方的老婆婆家,老婆婆給他飯吃、留他住,還問他的身世。生平第一次有人這樣關心他,他很感動,老婆婆給他講耶穌的故事,他沒想到耶穌和他一樣苦,他信了主耶穌。幾天後他離開老婆婆家走回杭州,找到一個遠房親戚,打聽到父母的墓地在將軍山,他上了墳,打消了自殺的念頭,下山後,就去找教會。
1948年林道亮牧師在杭州開布道會,路加的父親在會上受了感動,決定獻身做傳道人。他去宋尚節博士在杭州辦的靈修院受訓,後來又去北京香山靈修院受訓,受司訓之後,就在江西、杭州一帶傳道牧會。
1942年宋尚節在上海開佈道會,路加外祖父的朋友拉外祖父去,他推辭不過,只好跟去聽聽,沒想到一聽就受到感動,當場決志信主。回家後,外祖父決定停止做生意,加入中國布道會,以余生事奉神。他把霞飛路上的房地產捐給了中國布道會(創辦人是宋尚節、林道亮、計志文),自己只留下一處房子,家小住後面亭子間,前面房子專門接待傳道人。
路加的父親到上海傳道時,外祖父接待了他,那時路加的母親已從滬江大學畢業做了傳道人,路加的外祖父促成了這樁婚姻。
1955年以後,傳道人不能在大陸公開傳道了,父親被安排到中學教書。
1960年路加出生,從他記事起,父母每天都帶他讀經禱告,他童年最美麗的記憶是在聖誕夜,父母拉上窗簾,一家人圍坐在燈下唱詩、禱告、聽父親講聖經,然後,母親給孩子們分小禮物……
這段美麗的記憶到六歲以後就變成了碎片。
六歲那年,「文革」爆發了。一天夜裡,路加醒來見父親爬在桌上寫東西,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天天如此,父親在寫檢查,檢查不過關,他進了「牛棚」,1969年,他被送到勞改農場。


        母親也天天挨鬥。
前面原先接待傳道人的大房子住進了造反派,路加一家人擠在後面的亭子間裡。前面的人很囂張,路加一家人都受前面人的欺侮,路加不明白,為什麼我們信耶穌就受不信的人欺侮呢?神不管啦?對神的疑問,在他心裡存到十四歲終於爆發了出來。
十四歲那年,路加在體育課上投球時意外地砸傷了一個同學的小手指,造成骨折。路加嚇得臉色蒼白,放學回家的路上,他嘴裡不住地禱告:「主耶穌啊!求你趕快讓他的手指自動復原,骨頭趕快長好,就像沒有發生過一樣。」回到家,他立刻躲進小房間,萬分虔誠地跪下禱告,他禱告了兩個多小時,心裡的願望越來越強烈:「耶穌一定聽了我的禱告,那個同學的手指一定長好了,老師不會來談醫療費的事了。」他放心地站起來,揉揉酸痛的膝蓋,准備下樓去同弟弟們玩。正在這時,樓下的門鈴響了,老師來了,她把實情告訴了路加的父母,最後說醫藥費是378元。
路加的父母驚愕地望著路加,他臉漲得通紅,心裡難過極了。家裡經濟已經很困難,這筆意外的醫藥費又加重了父母的負擔,他低下頭,不敢望父母一眼。可是,心底的怨忿卻突然衝了上來,他使勁忍住才沒有當著父母的面爆發,可是,心裡他卻忿忿地對神說:「你騙我,你讓我虔誠地相信你,結果你不幫我,一切還是照常發生!」從那天起,他放棄了對神的信仰,不再讀經、不再禱告,甚至暗暗嘲笑自己過去怎麼會傻呼呼地跪在地上對空氣說話(指禱告)。
一年後,路加的父親病重,他被人從勞改農場抬了回來,醫生診斷為肝腫大、肝腹水,預計活不過三個月。母親把三個孩子叫到父親身邊,一起為他禱告。
這是1975年,這是路加記憶中最黑暗的一段歲月,父親病危,家裡經濟更加困難,除了禱告,他們再沒辦法為父親做什麼。三個月過去了,父親沒死。禱告托住了父親的生命,到1977年,父親的肝腹水竟然完全痊癒了,上海中山醫院的唐醫生再次見到父親時,驚訝萬分,他說:「我從來沒有看見到一個像你這樣的病人能活下來的,更沒有見到一個像你這樣的病人能自己走到我這裡來(醫院門前有十七級台階)。」父親給他講耶穌,在耶穌行的這個神跡面前,唐醫生完全無話可說,他也信了主。因著父親的病,也因著在聖經中寫路加福音的路加是個醫生,張路加的夢想是當醫生。 
1979年他高中畢業考大學時,全部志願都填的是醫學院。他的考分超過重點大學分數線27分,但離第一志願——上海第一醫學院還差3分,那年的政策是分數達到重點大學的一定要進重點大學,路加一心只想進醫學院,其他重點大學他寧可放棄。
十月六日,所有大學早已開學了,路加突然收到東北工學院(後來改名為東北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他沒有填過這個志願,跑去問招生辦公室,這才弄明白,東北工學院臨時增招四十名學生,這批學生畢業後要定向分配給上海寶鋼工程公司。
路加又想放棄,但11月的一天,他在地圖上找瀋陽的位置,一看從上海到瀋陽要經過許多好玩的地方,那些地名他只從文學作品中讀過,父母從來沒有機會帶他去玩,他想,如果去東北讀書,寒暑假回上海時,他可以順便游覽名勝古跡,一舉兩得。看完地圖,他就決定去東北工學院讀書了。幾天後,他拎著兩只皮箱走出霞飛路,這是路加第一次背井離鄉。
火車到達瀋陽,路加拖著兩只沉重的箱子遠遠落在出站的人流後面,開學已經兩個月了,學校不會派人來接新生。出了站,廣場上已經空無一人,北方的黃昏來得早,天色漸暗,路加孤零零地站在兩只箱子中間,他茫然四顧,不知道該往哪裡去。突然,習慣性地一個念頭閃過:「耶穌,你能不能幫我?」正這麼想的時候,一個騎三輪板車的人從廣場的那邊繞過來了:「你要到哪裡去?」那人問路加。
「東北工學院。」「上車吧!」那人把路加的行李搬上車,騎了好遠才到學校門口(後來路加才知道有七站路),路加要給他錢,他搖搖手,走了。
路加站在學校門口,又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他低下頭禱告,禱告完一抬頭,見幾個剛剛走出校門的學生突然折回頭朝他走來:「你找誰?要我們幫忙嗎?」
   
「我是材料系新生。」「怎麼才來?我們帶你去系裡。」路加跟著這幾個學生往校園裡走,他心想:求耶穌還是很靈的。
一個多月後,聖誕節來臨了。中國大陸沒有聖誕節假,那天是星期五,下午沒課,路加獨自待在宿舍裡,他孤獨而憂鬱。這一個多月他度日如年,想家想得要命,一寫信就流淚。他不習慣北方的生活,學校一星期才吃一次細糧,他也不習慣北方的天氣,想到要在北方過四年才能畢業,他就不寒而慄,這是他第一次一個人過聖誕節,他想起以前在家和父母姐弟一起過聖誕節的情景,就格外覺得孤單。他想自己創造一點聖誕氣氛,就把門關上,輕輕唱詩,然後跪下來禱告:「耶穌、耶穌,向我顯現……
十分鐘過去了,二十分鐘過去了,他抬起頭環顧四周,什麼也沒改變。他又低下頭繼續禱告,強迫自己的心思集中在耶穌這個名字上,並且試圖用心靈感應。
天漸漸黑了下來,月光從窗外瀉到他的身上,萬籟俱寂,他想站起來放鬆一下跪得麻木的雙腿,心裡卻有一個意念制止:「不要放棄!」他繼續跪著,伸手到枕頭下的草墊子裡掏出新約聖經,這本聖經是家裡僅有的兩本之一,「文革」時媽媽把它藏到煙囪裡才沒有被紅衛兵抄去,這次出口離家時媽媽特地裝進他的行李,並叮囑他到了學校一定要每天讀聖經。可是,他怕被同學看到,一直藏在草墊子裡,一次也沒讀過。他隨手打開聖經,正好翻到馬可福音第十章13-16節:「有人帶著小孩子來見耶穌,要耶穌摸他們,門徒便責備那些人。耶穌看見就惱怒,對門徒說:讓小孩子到我這裡來,不要禁止他們,因為在天國的,正是這樣的人。我實在告訴你們,凡要承受神國的,若不像小孩子,斷不能進去。於是抱著小孩子,給他們按手,為他們祝福。」
路加讀到這裡,心裡有個很深的渴望,他想到耶穌面前去,可是已經禱告了這麼久,卻始終沒有靠近耶穌的感覺,他再讀這段經文,心裡突然有一道亮光:「凡要承受神國的,若不像小孩子,斷不能進去。」小孩子像什麼樣呢?路加想起小時候在父母身邊,也常常犯錯,讓父母難過,可是只要路加一認錯,媽媽就會把他抱起來,說:「能認錯知道改就好,你還是媽媽的好孩子。」
「我要到耶穌面前認罪」——這個願望一下子強烈起來,他低下頭,頃刻間過去所犯的罪一幕幕地顯現出來:欺騙、無親情、自以為義、甚至對主發過咒詛……他的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他哭泣著說:『主耶穌啊,我向你承認這一切的罪,求你像我媽媽一樣張開雙臂擁抱我,原諒我……
「他聽到主耶穌溫柔的聲音:『我不定你的罪,去吧,從此不要再犯罪了。』他的眼淚更加止不住,他清清楚楚感覺到被主耶穌擁抱著,比被母親抱著的感覺更溫暖。五個多小時過去了,他跪在地上不移動,他捨不得離開主耶穌的懷抱,他想一直對主耶穌傾訴,一個多月來的孤獨惆悵全消失了,因為主耶穌和他在一起……
從前,他風聞有神,那天,他真實經歷了神的同在。他從下午兩點一直跪到晚上七點多鐘,同宿舍另外七個同學竟然一個都沒回來,他完全享受了與神獨處的甜美。從那天開始,他恢復了每天讀經禱告的生活。
  
二、第二次背井離鄉
(一)四年的大學生活轉眼就結束了,離開北方時,路加反而依依不捨。北方使他走出了上海的裡弄,北方使他心胸變得深厚而寬廣。
1983年,路加畢業回到上海,他是寶鋼接受的第一批大學畢業生。一年後,寶鋼送了包括路加在內的二十名大學畢業生去上海外語學院進修德文,他們經兩年密集課程訓練,一九八六年畢業。路加一回寶鋼就調到翻譯科負責寶鋼二期和三期重點工程的談判。一道學習的二十個人,最後只剩他一人能夠勝任艱巨的談判任務。
1987年,寶鋼組團到西德培訓,路加是該團工程翻譯,他的工作能力給德國人留下了很深印象。培訓結束後他准備回國之際,西德很多廠商要他留下來,路加明白德國人留他的意圖。寶鋼有四百多項專利,素有技術博覽會之稱,路加是寶鋼最早最年輕的工程技術人員之一,他從寶鋼打樁就參與這個工程了,後來又參加了幾期重點工程的談判,他掌握了許多技術情報。路加拒絕了德國人的挽留,帶著報效祖國之心回到了上海。
1989年五月,路加陪同一個德國技術代表團到北京,正趕上學運,德國人想去廣場看看,路加陪同他們去了廣場,學生遊行隊伍從他們面前經過,路加很激動,他盼望中國從此能夠真正進入民主化社會。幾天之後,坦克輾碎了學生的夢,也輾碎了路加的心,他從來不曾如此為中國痛苦——他從西德回來,本想以科學技術報效祖國,他原以為中國最需要的是現代科學技術,可是,「陸*肆」之後,他發現現代化不能根本解決中國的問題。從北京一回到上海,他立刻向德國三所大學發出了入學申請。
他所在廠的廠長是位老紅軍出身的幹部,廠長很理解路加的心情,他鼓勵路加說:「一個有抱負的青年應該出國看看。」(這位廠長曾組團去過西德)柏林工業大學最先給路加全額獎學金,1989年九月,一個秋雨瀟瀟的日子,路加從北京登上了西去柏林的國際列車。
火車隆隆離開北京火車站,路加向窗外的親友投去依依不捨的目光,他憂鬱地想想:又要背井離鄉了,這一走,幾時能回呢?火車出了長城,經蒙古、西伯利亞、波蘭,最後穿過柏林圍牆在東柏林火車站停了下來。

暮色沉沉,柏林牆灰色的石磚隔離了兩個世界:西邊是資本主義窗口,東邊是共產主義鐵幕。鐵幕下的德國人禁不住西邊窗口的誘惑,「到圍牆那邊去」是許多東柏林人一生追求的夢。
柏林圍牆其實是雙層牆,兩層之間是一片廣闊的死亡地帶,有地雷區和狼狗巡邏區。東柏林人翻越柏林牆是一場名符其實的「死亡之旅」。有人躲過了警察,翻越了圍牆,卻在衝向西邊圍牆時踩響了地雷,有人想躲避地雷和狼狗,乘熱氣球飄過去,卻在汽球升空後被警察打落。柏林牆下不知飄流著多少怨魂。
所以,每趟過境去西柏林的火車都要受到嚴密搜查,警察把車廂的每個角落都查遍了,連行李都翻開來看是否有人藏在其中,火車的底部也被檢查了一遍,才被允許離站。
夜間十點,火車抵達西柏林。
路加拎著行李下了車,他口袋裡只有七十馬克,捨不得住旅館,一個人在候車廳裡坐了一夜。深夜一陣陣寒意襲來,路加打了個寒顫,他凝視著窗外的夜幕:「這裡也能找到一個家嗎?」當這個念頭滑過的時候,他的心情格外惆悵起來,他默默禱告了一個通宵。
三個月後,一個星期六的下午,路加在一條僻靜的街上找到一幢古老住宅,他上了二樓,一陣熟悉的聖樂從一間屋子裡飄來,他舉手叩門。
「你好!」一陣熱情的招呼聲撲面而來,「歡迎你到我們中間來!」許多人向他伸出手,許多雙眼睛望著他微笑,路加一下子找到了回家的感覺。
這裡就是柏林華人團契,有二十多個人,除了路加是從大陸來的,其余的都是從台灣、香港、東南亞到柏林的華人基督徒。路加和他們一起查經、禱告、分享生活見證,兩個小時一下子就過去了,聚會結束時他一點也不願離開。
走出公寓時夜幕已經垂下,天上飄著雪花,路加的眼淚悄悄流了出來,可是心裡卻滿懷著溫馨,他在柏林終於找到了一個家,找到了一批弟兄姊妹,從此以後,他再也不覺得自己是個浪跡天涯的孤獨者了。

(二)路加這次的背井離鄉是他人生的又一個轉機,如果說第一次的背井離鄉使他走出了上海人的生活秩序和內心規範,那麼,這第二次的背井離鄉則使他走出了兩道堅固的城牆:東方的長城和西方的柏林牆。
1989年十月七日,路加剛到柏林一個多月,這天是東德國慶節,路加約了同伴去東德參加聯歡(持中國大陸護照者進入東德很方便),在聯歡會上,他親眼見到東德總理、共產黨主席昂納克,驕傲地指著柏林圍牆向他的人民宣告說:「柏林牆至少還要存在一百年!」這個宣告僅僅維持了一個月零兩天!
1989年十一月九日,柏林牆倒下了!路加竟成為這段歷史的目擊者。
那天正午,路加在學生食堂用完午餐,他沿著菩提樹下大街往柏林火車站附近的廣場走去。到柏林後的這些日子,他幾乎每天都要到廣場上散步,廣場的中心有一座古老的紀念教堂,教堂牆壁上似乎還殘留著二次大戰的硝煙,路加仰望著這座殘破的紀念教堂,彷彿仰望著一位歷經滄桑的老人。這位老人以沉默的莊嚴提醒這個被現代化成果再次攪昏了頭的民族:記住歷史的傷口,記住昨天的夢魘!
秋日的太陽柔柔地灑在軟堂的鐘樓上,正午的鐘聲依舊是低沉而緩慢的,路加踩著鐘聲悠然地漫步。西邊是柏林最繁華的大街——古弗斯籐大街,南邊有德國最著名的大理石雕塑,東邊通往柏林動物園,北邊直通布籃登堡大門——那扇大門關閉了整整四十年,它是冷戰時期東西柏林的切割點,也是東西方兩大陣營對峙的最前線。
路加沉思著往北走去,突然,他發現廣場上有種異樣的氣氛,越來越多的人從四面八方湧入廣場,不一會兒,廣場上人潮洶湧卻又萬分沉寂,路加停下腳步,他隱隱約約預感到要發生什麼事情。
  
突然,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歡呼聲,兩邊的群眾「呼啦」一下擁抱起來,汗水和著淚水流淌,歡笑聲伴著喜極而泣的哽咽在廣場上迴盪。路加驚愕地退到紀念教堂的最高處,他發現矜持的德國人突然失去了理性,西裝革履的紳士們個個滿臉通紅,啤酒的泡沫把他們的衣襟弄得一塌糊塗;溫文爾雅的女士們個個淚流滿面;跳著笑著擁抱那些素不相識的人……
驀然,路加意識到自己正面對著一個歷史的時刻:柏林牆出現了第一個豁口,分離了四十年的東西德人民在那一刻終於衝破了歷史的封鎖,圓了四十年的統一之夢!
1989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路加利用聖誕節假日去東德買東西——用資本主義馬克買社會主義商品能最大限度地發揮兩者的優越性。他經過波茨坦大橋,沒遇到崗哨,就徑直走了過去。到了東德之後,他才忽然想起:「咦,今天怎麼沒有崗哨?我沒辦簽證,待會兒還能不能回去?」他心裡害怕起來。
他萬萬沒有想到,他剛剛走過一段歷史——柏林牆完全解體了,過波茨坦橋不再需要簽證,他是第一批自由走過波茨坦大橋的人!

這一天成千上萬東德人湧上波茨坦大橋,四十年來他們第一次自由地跑到資本主義西柏林去。
西德人民以溫暖的懷抱擁抱他們的東德弟兄,西德政府發給東德人民每人l00馬克以便他們到西德買東西,東德人被西德弟兄的慷慨激發出少有的采購熱情,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豐富的商品,母親們的眼睛洋溢著少有的光彩,她們抓起一件件漂亮的童裝、玩具,糖果、點心塞進購物袋,每一隻鼓鼓的袋子裡盛滿了母親的快樂。路加默默站在一旁觀看,他臉上也漾溢著快樂的微笑,他非常感動,他想,從此東西德人民貧富的差距就會縮小,東德體制轉換之後,人民就會過上幸福的生活。
接下來數月之間,東歐社會主義陣營發生「大地震」:先是羅馬尼亞政變,齊奧塞斯庫被押上審判台,繼而出現連鎖反應:南斯拉夫、波蘭、匈牙利、阿爾巴尼亞、捷克、蘇聯……社會主義陣營幾夕之間統統壽終正寢,路加親眼目睹共產主義堅固營壘如「多米諾骨牌」一樣悄然倒塌。
轉軌的陣痛驟然來臨了!西方人措手不及地面臨著制度交替中出現的新問題:國家機器停轉了,但慣性還在,人民的思維方式,生活習慣還是「社會主義的」,他們沒法適應資本主義的競爭,卻又被資本主義挑旺了物質追求的欲望,於是,反而陷入一種更強烈的痛苦之中:過去沒有護照,不能旅行,但有自尊;沒有資本主義的享受,但有社會主義的「大鍋飯」;現在,有了護照,能旅行了,但自尊沒有了,走在西柏林大街上,誰是東德人,誰是西德人,人們一眼就能辨別出來,他們的神情、舉止,衣著都帶著各自的「烙印」。
東德人失去了心理平衡,他們由自卑而抱怨,覺得自己與西德人起點不一樣,「公平」競爭實質上是「不公平」的。這種自卑感折磨著東德人,但資本主義的競爭機制催生出的這個富裕的社會,對東德人又產生了巨大的吸引力,雙重的心理擠壓令許多東德人失去了方寸,有人頹廢了,有人瘋狂了,有人墮落了。東柏林一下子出現了酒巴、舞廳、黑社會……
舊制度毀滅了,新制度還沒建立,廢墟上的人民成了「無家可歸」者,政府不存在了,「人民」自然成了抽象概念,「國家財產」歸大家,工廠癱瘓了,工人把機器拆了賣,錢大家分。
經濟的蕭條最先影響到老百姓的廚房,過去,雖然物質不豐富,但面包、蔬菜還不致於短缺。現在,商店裡貨架空了,有鈔票也買不到東西。
西德政府為了給東德「輸血」,把大量物資運到東德,於是西德物價、稅收上漲,西德人民不高興了,他們記得總理曾經許諾:「統一之後,不要人民多花錢。」可是,統一之後,事實上西德必須給東德大量「輸血」才得以幫助東德人度過生存危機。
東、西德人民終於看到一個事實:制度的替換可以在一夕之間,而思想和生活型態的改變卻是一個漫長而痛苦的過程。當兩邊的人民都發現他們為此耍付出多麼大的代價時,最初的狂喜驟然變成了焦燥、埋怨以致於憤怒了。終於,在同一個紀念廣場,兩邊的遊行隊伍又彙集到了一起,這次不是慶祝統一,而是抗議示威,曾經為統一而流淚擁抱的東、西德弟兄這次大打出手,以至於招來警察鎮壓,和平的紀念廣場愁雲密佈……南斯拉夫、捷克也打起了內戰……制度瓦解了,社會也瓦解了。人民雖然有了民主權利,但也無法達到真正的滿足,反而有了一種新的失落感。

東歐社會主義國家轉軌中的陣痛強烈地震撼了路加,他清楚地看到民主政體解決了獨裁專制問題,滿足了人民自由、行使民主權力的夢想,但是,它並不能解決人的罪性間題,也不能全然滿足人追求幸福的夢想。
於是,他重新思考中國面臨的困境,未來可能的出路,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的思路已經穿過了兩道牆,因而進入了一個新的起點,而今天的中國,卻仍在兩道厚牆之內!


(待續)



原載海外華人福音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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