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anuary 31, 2013

當安倫的兒子突然離去時 / 不問為什麼──致小閔的一封信

遠志明
日記三則                                                                                                                                      

2002年8月21日週三

昨天清晨接到蘇文星從北京打來的電話,說黃安倫的兒子死了,淹死了。 一個二十五歲的小伙子,黃凱冬,幾個月前跟著我們到中國鄉下,和弟兄姐妹們生活在一起。 晚上躺在我身邊,不睡,激動,我不得不警告他,必須停止一切活動,不然我也睡不著。 小伙子確實拍了幾張精彩照片,他說他想繼續念電影專業。 這個小伙子,黃安倫和歐陽瑞麗的獨生子死了? 淹死了? 我忽然覺得自己離開了現實,進入了一個我自己不願意承認又不能夠躲避的夢幻。 魔鬼彷彿就在眼前。 黃安倫人在北京,正錄製《十字架》音樂。 《神州》的全部音樂就是他創作和指揮的。 這次我沒去。 本來我應該去。 黃安倫一個人去了。 他聽到兒子的死訊以後,繼續在錄音棚里幹了一天。 他今天回加拿大。 幾次想打電話沒有打,有兩次打了,沒有人接。 也好。 說什麼呢?

麗莉正帶著嫻嫻在北京度假,聽到這個噩耗後,她和小閔一起哭了一場。 麗莉說,不知為什麼,總覺得這個世界不完全了,再也不能複原了,我想是她的心被割走了一塊。 晚飯後我默默走到外面一片小小的曠野。 天還濛濛亮著,一顆明星孤伶伶掛在西南天上,又圓又大又黃的月亮從天的另一邊爬出了地面。 我走著,心中呼喊著上帝,眼淚一股又一股地流出來。 我真想號啕大哭。 若不是怕嚇著周圍一群玩耍的孩童,我真會號啕大哭。 為什麼? 為什麼竟有這樣殘酷的事? 這樣殘酷的事為什麼發生在我的好朋友好兄弟好同工身上? 我真的不明白! 天父啊,你告訴我,這是為什麼? “你喜歡這個世界嗎?”不喜歡。 我真的不喜歡這個世界,尤其是這個時候,可以說,從心底里,我厭惡這個世界,瞧不起這個世界,甚至也瞧不起不得不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我自己。 然而這個世界不是緊緊維繫著我們的感情嗎? 況且,除了這個世界,還有哪裡……。 是的,你那裡好得無比。 可我真得不清楚。 只能憑著信。 “使我們勝了世界的,就是我們的信心。”為什麼? 為什麼我們的信心有這麼大力量? “這信心是建立在一個千古磐石上,就是耶穌基督!”不錯,他從來沒有留戀過這個世界,相反地,他說:“我忍耐你們要到幾時呢?”因為他知道那個更美的地方,他是從那裡來的。 我沿著原路往回走,不知為什麼,淚水依然湧滿眼眶,只是沒有悲傷,就像是在天父的懷裡,傾訴在這短暫世界裡經受的委屈和不幸。

2002年8月26日週一

上週四飛到多倫多,住在二胡演奏家高紹青家裡。 次日晚上向凱冬的遺體告別。 望著凱冬安詳地仰臥在棺木里,望著黃安倫和歐陽平靜的臉龐,我心中極其悲傷,竟忍不住抽泣出聲。 安倫過來抱住我,歐陽輕輕對我說:不要哭,你又不是不知道凱冬到哪裡去了。 他們夫婦反而安慰了我,這是從神而來的安慰。 凱冬好像睡著了,我真想上去喚醒他。 頭一天夜裡讀經時,正好讀到耶穌叫死了四天的拉撒路復活。 凱冬也是死了四天了。

那一夜,我裡面一直有個念頭:上去,拍凱冬的額頭,奉耶穌的名叫他坐起來! 可最終我還是打消了這樣的念頭。 此刻我靜靜坐在凱冬遺體旁,念頭再次隱隱湧現:上帝難道不能叫凱冬的靈魂回到他的軀體嗎? 然而一個更輕卻更近的念頭出現了:難道你要凱冬的靈魂再回到這個必朽壞的軀體嗎? (後來歐陽告訴我,凱冬的身體當天已被解剖化驗。)望著凱冬遺體旁邊那張幸福微笑的照片,我意識到,他的靈魂正在照片的微笑裡,又彷彿正在空中,唯獨不在那仰臥的軀體裡。 我試圖與他溝通,他只是微笑。 我說你好嗎? 他依然是微笑。

第二天追思禮拜的主題是“感恩的淚水”。 詩班含淚唱了這首歌:“感恩的淚,止不住地流,心裡的話兒,說也說不夠。一雙釘痕的手,叩響了久閉的門,一個溫柔的聲音,把我的心奪走。明知這路是十字架的路,有風有雨……”。 全場充滿了一種神聖靜穆的悲傷。 銀幕上投放凱冬生平圖片時,我實在不能抬頭,不忍看那個活潑可愛、依偎在爺爺奶奶身邊的小凱冬。 黃安倫夫婦始終平靜安穩。 然而,謝文傑說,蓋棺那一瞬間(當時我不在場),歐陽撲上去號啕大哭。 從墓場回來,下午在黃安倫家裡,一群音樂人聚集。 著名指揮家李德倫的女兒還不是基督徒,她不明白孩子死了,為什麼要感恩? 去年車禍過世的鋼琴家許斐平的哥哥許斐星,是一個基督徒,也深情地問道:天父為什麼不保護他的兒女?我沒有講什麼,只是說,讓安倫和歐陽說吧。 安倫說,我怎麼會不痛苦呢? 傻小子走了,該走的是我啊! 可這傻小子先走了! 他說他知道這是魔鬼的攻擊,不是上帝做的事。可是當魔鬼將他打倒的時候,上帝卻用大愛大能的臂膀,牢牢地將他接在懷中。 當時我想,一個基督徒的今生,同一切人的今生一樣,就像走一段鋼絲,難免掉下來,且終究要掉下來(耶穌說“你們在世上有苦難”)。 不知道的人以為摔死了,知道的人,看見下面有一個巨大的網,將那掉下來的人接住了。 永遠忘不了歐陽大嫂那平靜的聲調: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和安倫相視無語,彼此驚奇我們怎麼這麼平靜,是不是有些冷酷無情? 其實不是。 憑我們自己支撐不住自己,肯定是天父用大能大愛的靈手在托著我們,一想起來,自己都感到吃驚。

前往機場的路上,二胡演奏家高紹青,他是參與《神州》音樂編輯時決志信主的,一邊駕車一邊說:人就像小孩子,常在家中不知家好,只有當他離開家,出門在外,在外面吃一些苦頭,才知道家好。 人生就是出門在外的日子。

2002年9月9日週一

黃安倫夫婦寄來一張三千美元的奉獻支票,信上說,這是凱冬的一份心意。 我手裡拿著支票,心裡百感交集。 回家告訴麗莉,她眼裡又滿了淚花。 這些日子,我們一安靜下來,就想起安倫和歐陽;一想起他們,就默默流淚。 看見嫻嫻縈繞在身邊,麗莉就說,沒有了凱冬,他們倆口的日子怎麼過啊,要不然請他們過來住一段時間吧。 電話上,安倫說他要著手編寫小閔的五十首詩歌,歐陽讓我們放心,說主確確實實與她同在。 像每一通電話一樣,原試圖安慰他們,卻從他們得了安慰。 看起來,這一對夫婦的堅強,似乎超出了常人的限度,其實,安倫說過,他的心尖疼,真是那個部位疼,隱隱的疼。 人都是人。 人都是軟弱的,不管肉身還是情感。 當一個不可分割的生命突然離去的時候,人不可能沒有被撕裂的痛苦。 然而真信仰是什麼? 真信仰此時如何介入這個被撕裂的生命體,成為他或她自身原本沒有的巨大支撐力? 顯然不是關於信仰的某一種理論,譬如關於苦難的教義,說服了他或她的理性,這理性便奮起對抗厄運;不,馬利說的對,信仰不是用來解釋苦難,乃是用來承當苦難。 怎麼承當呢? 不是人從信仰支取了知識和力量,然後自己去承當;不,​​不是這樣,人憑自己(不​​管多麼睿智、淵博、顯赫、剛毅)永遠承當不起自己的苦難;是人所信仰(信靠仰賴)的上帝親自來替人承當人自己不能理解也不能承當的苦難。 十字架上的耶穌正是這樣一個人類永遠不能理解的永遠承當。 天國正是人間永遠不能理解的永遠承當。 母親正是嬰兒作為嬰兒永遠不能理解的永遠承當。 神正是人作為人永遠不能理解的永遠承當。 人能夠被神來承當(這是多麼有福啊),靠的是信心,就是人將自己交託給神,讓神成為自己既不能理解也不能承當的全部苦難包括死亡的承當。 對於有苦有難又有限的人來說,這樣無條件接受神的承當,是一種明智,也是一個必須。

行文至此,想起一位名叫沈中的朋友,曾出色地證明過苦難、地獄乃至上帝本身是人類理性不能完全理解的,這正是通向信仰的第一步。 因為假如人生只是這樣理性的辯論,沒有實際的苦難,那麼每個人都有理由成為一個不可知論者;然而人生不光是理性,當不可理喻的感性巔宕和靈性孤憐,伴隨著無奈的昨天、焦慮的今天和不測的明天,被那個不可抗拒的神秘黑洞一步步強行擄去的時候,人有什麼理由停留在一種靠理性將理性辯得啞口無言的洋洋自得中呢? 康德早就論證過,人的理性永遠不能完滿回答理性自身發出的問題,更何況回答隱隱靈性、漫漫人生、冥冥上帝的奧秘呢? 歐陽說,她的凱冬去了,她從來沒有向上帝問過為什麼,她說即使上帝告訴她,她今天也理解不了。 她只知道自己、老公和獨生子凱冬,永遠都在上帝的懷抱中。

作者為《神州》、《十字架》電視系列片的總編導。

摘自基督徒網絡文帖


*************************************************
黃安倫

為什麼是這樣?

親愛的小閔:

回想去年六月在莫斯科,你與俄羅斯愛樂樂團錄音,為主作出了美好的見證(人們都為主透過你的歌在神州大地的奇妙作為而驚歎,讚美!)那天在莫斯科大劇院前,你唱一句,我寫一句,為把你幾十首的歌編配成適于一般詩班用的四部合唱譜,工作雖然非常繁重,卻充滿了喜樂。這些歌是要拿到北京去錄的,我知道祖國的合唱團,必然會把你歌中的“中國韻味”完美地表現出來。

但我萬萬沒有料到,恰恰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剛到北京的第三天,出事了。

那天是8月20日,早上才五點鐘,天還沒亮,急促的電話鈴就把我從床上驚起。妻子在電話那一頭開口就問我:“爸爸,小閔的歌錄得怎樣了?”她的聲音突然顯得出奇的沈靜,“如果可能的話,你能提早回來嗎?”

怎麼能呢?為了這次你的歌的錄音,大家已經準備了那麼久。不僅是指揮蘇弟兄,樂隊與合唱團,特別是從鄉間趕來的阿霞她們,已經在京與你一起練了那麼多天。現在正是如箭在弦,再過幾小時就要開始了……

“為什麼?你能告訴我嗎?”我這樣問妻。她的回答使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凱冬,我們的兒子凱冬,已經不在了。”

我一陣天旋地轉:“什麼?!”“前天下午凱冬和朋友去伊利湖游泳,遇溺。警方已證實……”

聽著妻以緩緩而低沈的聲調,鎮定地向我陳述事件,我心口一陣抽摞,說:“你哭出來吧!好嗎?”妻只是說:“有大家的支援,你放心吧,我很好!你能立即回來嗎?有很多事我們需要立刻處理。”

我不敢告訴在北京的年邁的爹媽真相,只是亂編了個“小偷入屋洗劫,所以得立即返加拿大”的理由。弟弟衝出去給我搞飛機票的時候,弟媳婦扶住我,悲切地問了一句:“大哥,你總是帶著我們禱告,可結果……事情為什麼是這樣的?”

主啊,你要我怎樣回答她呀?

為什麼不是我?

主啊,我寧願替孩子去經受苦難。他還年輕,死亡襲來,擊中的為什麼不是我呀?

自打凱冬自己決志受洗以後,他就一天天成熟起來。特別是有一次他對媽媽說:“媽,放心吧,舊的我已經死了,我已經成了新的凱冬了!”去年元宵節成了他一生重要的轉折,那次他遠赴中國,參加了一個幾千人全日的崇拜。記得嗎?剛上路,他就被安排與你同坐一輛車,這傻小子還渾然不知。當他到達中國鄉間,親眼看著你指揮幾千人,如排山倒海般齊唱“這裡有神的同在”,這樣偉大的場面,親眼看著我這當爹的哭得“哇哇”的時候,對他的震撼實在難以言述。他不只一次告訴我:“《中國的早晨五點鐘》那首歌真是太好聽了!”

他還特地起個大早,為此照了一組照片呢!後來他把我拉到一邊問:“爸,你見過天使嗎?”他指指你:“看,小閔不就是天使嗎?”大家看了他拍的照片,都說他“挺有藝術細胞”……

這次中國之行回家後,他讓我趕快跟《十字架》攝製組的負責人明大叔說,他想快些正式參加攝製組,“打雜也行。”我叫他先別急:“再在專業上磨練一兩年,拿出更好的成績後,明大叔那邊必有大把主的事工等著你。”他大學剛畢業,學的正是與攝影和美術直接有關的廣告設計,于是整個夏天,他都在為自己一肚子的計劃磨拳擦掌。

我不懂為什麼,孩子怎麼能就這樣突然去了呢?他的一生才剛剛要開始呀!我更不懂的是,我從小送他去學游泳,他成績優異,不僅達到了救生員的級別,而且因此長成了一個高我一頭的大小夥子。他酷愛在江河湖海游泳,從來是哪裡浪大就到哪裡去的……

為什麼這時候?

本來我要和大家一起工作這十幾天的,突然變成要立即返回加拿大,我無法做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我甚至沒有時間來想這個悲劇。百十來人的合唱團和交響樂團已經到齊,你也到了,大家立即就要開始工作!“主啊,為什麼是這個時候?”

小閔,你一定要原諒我當時沒有告訴你這件事,因為我絕不能影響這次錄音。我只能把原因告訴蘇指揮一個人,並囑咐他誰也別告訴。不僅不能影響大家情緒,而且我們還要拿出最大的熱情來激勵大家把歌唱好。蘇指揮驚呆了,但我們幾乎一分鐘多餘的時間也沒有了,他唯有流淚抱住我,以禱告與我互相鼓勵。我們立即投入工作。當時我只是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扶住,令我不致跌倒,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以馬內利(神與你同在)!”

那天我和你一起在錄音間工作了一整天,大家合作無間,效率奇佳。你的《感恩的淚水》,《主啊願你牽著我的手》和《中國早晨五點鐘》這幾首歌震撼了全場,當天就有好幾個合唱團員信主。連久經大場面的錄音師都對你的歌讚不絕口,說:“咱們中國人如果多唱些這樣的歌,人心就能好多了!”

真不可置信,這些氣勢宏大的感人樂曲就是在我這種情況下錄成的。多奇妙的“以馬內利”!

為什麼不阻攔?

次日,直到登上返家的飛機,我才能面對這個令我痛心的事實:“唯一的兒子已永遠地離我而去!”一個大男人,在整整十八個小時的機場等位,轉機和飛行的過程中,我都淚流滿面,在悲傷的煎熬中度過。誰能舒解我心中的憂傷?誰能解答我心中的疑團?

我手捧聖經,一次又一次地發問:“為什麼?為什麼?”“主啊,您為什麼?允許,而且不阻止這樣的悲劇、災難發生?”

我明白凡事謝恩,萬事都有神的美意,“但是,主啊,難道這就是我們每天向您禱告所求的、您所恩賜的‘平安’嗎?”這也是弟媳婦在事發第一時間對我的提問。

小閔,我一定要告訴你,神是怎樣親自向我講話的。當第十八個鐘頭,飛機飛臨多倫多上空時,奇妙的事發生了。當時我正好讀到《哥林多前書》第十五章,通篇都在講救主“永生”,“復活”的奧秘。神的話語一下子就闖入我的眼簾:“死啊,你得勝的權勢在哪裡。死啊,你的毒鉤在哪裡?死的毒鉤就是罪。罪的權勢就是律法。感謝神,使我們藉著我們的主耶穌基督得勝。”再看看《啟示錄》,啊,多麼清楚,藉著主耶穌,我們早已戰勝了死亡!多麼大的榮耀!我們不僅會“復活”,而且還要與“基督一同作王一千年”!

我豁然開朗——我問錯了對象!正如美國九一一幾千條人命在幾秒鐘裡灰飛煙滅,這明明是魔鬼的攻擊,我卻要詰問主,真是不應該!我唯有禱告祈求主的憐憫:“主耶穌啊,災難不是從您而來!相反的,當死亡的毒鉤擊中我兒的時候,是您,把我兒帶到了那無比美好的地方去。也正是您,在災難來臨之時,不僅與我同泣,還親自給我加力,使我不致跌倒……”

連自己兒子的命都保不住,在這個充滿了危難的世界,我這個凡夫俗子還有什麼是靠得住的呢?如果沒有永生的應許,沒有主耶穌的復活,我們豈不是真的更慘、更枉然?然而,我算什麼,我兒這傻小子算什麼?主卻顧念我們,把永生白白地賜給了我們。這不就是我們日夜禱告所求的最大的“平安”嗎?我唯有讚美,唯有感恩,除此之外,還能做什麼?

神確實沒有伸手阻止災難的發生,但神對一切自有安排,我這個凡夫俗子哪能參透天地的奧秘?是人世間的營營汲汲好,還是天上永恒的生命好?這不是明明白白的嗎?所以我爹,這次雖然不知我匆匆回去的原因,卻在臨走時對我千叮嚀,萬囑咐:“孩子,記住:不要追逐世俗,多想天上的事!”

感謝神,讓我開了眼,使我明白了神從來沒有離棄過他摯愛的人群。我還要感謝主揀選了我們,把我們放在這個世界走一遭,“把神的光播照于人群,沒有比這更崇高的工作了!”(貝多芬語)

所以,到下飛機時,我的心裡已經充滿了感恩。

為什麼不淒慘?

我唯一擔心的是妻子,不知她能否頂得住。待我迫不及待地衝進家門,看到的卻是家中沒有絲毫淒慘的痕跡,妻反而在一一安慰不斷來慰問我們的親友。我這才知道,自打事情發生,她還沒掉過一滴眼淚。我不在身邊,所有的事情──從與警方,醫院的交涉,到家事及孩子後事的處理,她都已冷靜、有條不紊地和牧師及教會的弟兄姊妹們一起一一處理完了。

等大家都離開後,已夜深人靜。看著妻堅強的面容,我不禁悲從心來,又一次對她說:“你哭吧,不要憋在心裡。”她平靜的話語卻令我驚歎,她說:“神已擦乾了我的眼淚,我從來沒感覺過這樣的平安。主親自接了凱冬去,我還擔心什麼?兒子已先我們隨主去到那無比美好的地方,我還傷心什麼?”她也不像我那般軟弱,她說:“我甚至根本不問為什麼,事情是怎樣發生的,也已經不重要了。我唯有順服,因為主的恩典足夠我們用的。”

妻也驚歎我竟然能在這種情況下,完成了在北京的工作。我告訴她“以馬內利”的聲音與我同行的事。妻說:“你知道嗎?全教會的弟兄姊妹一直晝夜不停地為我們禱告!”小閔,你在電話中也告訴我,大家在為我們禱告;明大叔甚至到曠野去為我們禱告……天父垂聽了大家的禱告,有聖靈與大家同行!不然,憑著我和妻的血肉之軀,我們哪裡能夠經受這樣大的災變?是主的大能托住了我們呀!

妻遞給我一張慰問卡,這是辛蒂──凱冬的一位西人藝術家朋友──給我們的,她在裡面寫道:

“你們的兒子是這樣一個特別的年輕人,他永遠在思考。我感謝神把他帶到我們家,使我們可以時常一起來到十字架面前……凱冬堅定的信仰從不只是說說而已。為守主的真道,他寧願走一條孤寂的窄路。他的生命是這樣的短促,卻又是這樣的充實。你們可以安心,神的愛已填滿了他的孤獨……”

我和妻還有什麼可說的,我們唯有感謝主,把這麼一個可愛的孩子,一個天使賜給了我們;感謝主,賜給孩子這樣一個豐盛、屬靈的人生;也感謝主,把能力賜給我們和凱冬,使我們能把神的光播照人群;更感謝主,帶領我們和凱冬得以戰勝死亡,飛向永生!

那一夜,我和妻就是這樣在禱告中度過的,我們從來沒有感覺到和主如此的親近。

我們也從來沒有與死亡如此的接近。那幾天,天天周旋于棺木,殯儀館,骨灰及墓地等事務之間。奇妙的是,有主同行,我們二人從未有一絲“淒慘”、“陰森”的感受。然而,再說“永生”多少次,也撫不平我們對兒子不捨的親情。在處理遺物時,妻一陣悲傷,終于哭出聲來。我在遺体告別時也痛哭失聲。

但我們很清楚,這不是那種絕望的悲鳴;反而是一種躺在父親懷抱中委屈、暢快的渲洩。我們都感覺到,全靠這永生的盼望,否則我們一分鐘也活不下去。在主面前,我們只有徹底地降服,完全地交託。此刻,我們只想追隨兒子,為主見證,活出基督。

為什麼竟喜樂?

所以,小閔,當黃牧師來我家安排追思禮拜的細節時,我想都沒想,就選定了你那首《感恩的淚水》作為葬禮的主題曲。黃牧師當即說:“好!那麼,整個追思禮拜的標題,也就叫作《感恩的淚水》吧!”

教會的弟兄姊妹們在短短幾天內,籌辦出一個充滿了信、望、愛的追思禮拜。地點就在我們的教會,也是兒子決志受洗的地方。明大叔和文大叔他們特地從加州趕來。四面八方趕來的親友和弟兄姊妹,把我們這僅能容五百人的大堂完全坐滿。大家的關愛溫暖了我們的心,更分擔了我們的悲傷。

會場佈滿了鮮花,場地除了“感恩的淚水”幾個顯眼的大字以外,還特地選用了兩張震撼人心的家庭教會祈禱場面的照片作為封面。那正是凱冬這次回中國時照的。凱冬其他的美術、攝影作品也都展覽了出來。聚會中的音樂也是他最喜愛的巴赫的聖樂。

當幾個教會組成的聯合詩班在賴先生的指揮下,唱出你那《感恩的淚水》時,多少人都哭出了聲音。主永生的應許,震撼了所有人的心。我不禁在心中默禱:“哈利路亞!兒啊,儘管爸爸還在思量神的美意,但我們至少又可一起為主打了一場美好、屬靈的仗!”

很多朋友都是第一次參加基督徒的葬禮。他們都來對我講,做夢都沒想到,這種追思禮拜不僅沒有“悲痛欲絕”的淒慘場面,反而充滿了感恩,祥和,甚至“滿足的喜樂”(《詩篇》16),這對他們實在是太觸動了。“你們的神是真的!”他們說。

妻事後去醫生診所体檢,醫生大驚,說:“經歷了這麼大的災變,你還能這樣沈靜,你不是在強忍;你的心,肺仍然如此正常……了不起,你們的神是真的!

北京的錄音師後來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對于我竟能在那種情況下,與大家完成工作,他說:“實在不可置信。我如果也信了主──快了──起碼有三分之二是因為這次與你們一起工作!因為,你們的神是真的!”

黃牧師後來說得好:“如不是天父的慈愛與信實,軟弱的我們如何能面對明天?好一首《感恩的淚水》!你們的見證,多少人得著安慰,得著力量,得著鼓勵,得著深深思量……”實際上,我們這血肉之軀,哪有這般能力?這全靠主的能力啊!

這“滿足的喜樂”甚至到了墓地。本來我們選擇了火葬,並準備將來把骨灰撒進太平洋。但一位弟兄的一席話觸動了我們的心,他說:“墓,特別是選用在墓碑上的神的話語,都是見證。”

我們為愛兒選的是一處基督徒的墓園。那天,面對著一座座主內弟兄姊妹的十字架墓碑,我忽然聽懂了馬勒偉大的第二交響樂《復活》的含意。他在樂曲中所描畫的復活的號筒吹響的一刻,千千萬萬神的兒女都一起從死亡中復活,那將是一個多麼喜樂、勝利的偉大場面啊。我不禁默念:“主耶穌啊,我願你來。”(《啟示錄》22:21)

看著凱冬的骨灰盒被泥土緩緩蓋上,妻說:“爸爸,孩子不在這裡,對嗎?”我說:“他和主一起,永遠與我們同在。”願主更大地使用我們!也願你創作出更多、更美好的歌!

以馬內利!

主內黃大叔

作者為作曲家,現住加拿大。


感恩的淚



我用信心抬起頭




摘錄自“海外校園”第58期2003/04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