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教會著名領袖袁相忱牧師的妻子、梁惠珍師母見證
第五章 第七節
黑暗再一次裹挾著寒冷從空中降下,一分一分地將那光壓低,肆意地向人們炫耀它的殘暴強橫。冬日那短暫的白天就這樣匆匆過去了,天很快地黑下來,夜晚來臨了,那惡者也借著黑暗的夜晚,四處逡巡,尋找一切他們可以吞噬的生命。
中午從日本人佔據的牧師樓回來,我就一直在女生宿舍和孩子們一起。中間只偷偷地回我們住的小院看了一下,家裡已經被糟蹋得不成樣子……特別是想起上午審問過我的那個日本軍官最後說的那句話,更讓我的心“呯呯”地跳個不停……相忱又不在家,原來的住處也不能回去了……我帶著年幼的福音該往哪裡去……還有身邊的這些孩子……在這個被黑暗和寒冷所掌控的冬夜,哪裡是我們可以安身的居所?誰能救我們脫離那惡者的攻擊呢?誰又是我們這些孤苦無依之人的親人呢?
我再一次在心裡的最深處,向神呼求,主啊,求你保守我們!求你保守我們,在你的裡面,保守我們脫離那一切的惡者!主啊,求你保守我們!
孩子們大都親眼見了白天我被日本人叫去審問,聽說了我們家裡被他們劫掠的情形,也都在為我和小福音晚上的安全擔憂。看到我為此而愁苦,就紛紛圍在我身邊,拉著我的手,爭著安慰我,“老師,您別害怕。咱們一起禱告!”“老師,您千萬別回去,就在我們這裡住吧!”“對啊,您就跟我們在一起吧!”正說著,張大媽從外邊進來,告訴我:日本兵正在外邊鬧著要找“花姑娘”。她還提醒我,女生宿舍這裡距離禮拜堂、學校的樓房和前面的大門太近,日本兵就總在這附近活動,很可能他們隨時會進來搜查。教會後門那邊周圍全是空地,不引人注意,日本人也很少往那邊去,後門邊上的門房晚上沒有人住,你們今天晚上不如就到那裡躲避一下。
大家都說這是個好主意,我也覺得張大媽的話確實有道理,可小福音怎麼辦呀?我抱著孩子正在猶豫之時,劉樹林從人群中走出來,穩穩地從我手中接過福音,說:“梁老師,我們替您帶著福音,您就放心別管了。”劉樹林在我教的班裡是年紀比較大的男孩子,平素我就對他的成熟穩重非常放心,這時,他正好和班裡的幾個男同學過到女生宿舍來看望我。見劉樹林已經抱過了福音,另外幾個和他同來的也齊聲勸我放心,他們幾個保證和劉樹林一起照顧好福音。
我被面前這些少年人,在主基督裡面的愛心所深深地感動。在天上,神是我們亙古也不動搖的堅固磐石;在地上,和我們同在主耶穌基督裡面蒙恩而互為肢體的弟兄姐妹就是我們的親人。
容不得我再有多想,一群女孩子把我擁在中間,張大媽在前面引路,遠遠躲過在路上巡邏的日本兵,從遠離道路的空地上,悄悄地摸索著繞到教會的後門。這裡果然沒有日本兵,我們頓時松了口氣。
教會後門邊上的這間門房,房間倒是不小,但是裡面除了一鋪炕和一個灶台之外,什麼也沒有。張大媽又叮囑了我們幾句,就急忙回前面去了,臨走時還用事先預備好的一把鎖,把房門從外面鎖上,讓人看起來就像是裡面根本沒有人的樣子。
這間房子好像已經很久沒有人住過了,在深冬的夜裡,四處都是黑漆漆,冷冰冰的。我們不敢出聲,不敢點燈,更不敢生火取暖,生怕招來任何人的注意,彼此攙拉著,躡手躡腳,小心翼翼地摸到炕邊上。黑暗裡,手觸及到的只有冰冷和堅硬……
孩子們就像事先商量好了一樣,把我推進炕的最深處,讓我靠著屋角坐在最裡面,分不清是哪個稚嫩的聲音,輕輕地安慰我:“老師,別害怕,我們保護您!”十多個女孩子就在我的外邊,一層一層地圍著我,年齡大的坐在裡面緊挨著我,年齡小的坐在外邊。我到現在還記得,坐在最外邊的是年齡最小的薄金榮姊妹,當時才11歲,是四年級的學生。
不能點燈照明,屋裡沒有一線的光亮;也不能生火取暖,屋裡更是沒有一絲的溫暖;除了屋外嘶啞吼叫的北風,周圍在沒有一點聲響,仿佛整個世界已經歸入死亡,再沒有些許的生氣,我們這十幾個孤苦無助的生命,完全被拋在黑暗的擊打和寒冷的撕扯之中……
主啊,求你保守我們!我的心隨著聖靈的感動,在心裡的最深處向神呼求,主啊,求你保守我們!求你保守我們!
這樣的時刻,豈不正是我們的禱告良辰!“我們禱告吧!”我用幾乎只能讓自己聽見的細微聲音,對周圍的孩子們說:
“我們來向神禱告吧!”
“老師,我們禱告!”
“對!我們禱告!”黑暗中,孩子們在用她們的信心來回應著我這微小的信心。
雖然不能出聲,我們都在自己的心裡高聲地讚美神,讚美掌管萬有又滿有慈愛的神!榮耀頌贊歸於那位至高的主!漸漸的,在我身體的裡面湧出一股溫暖的源泉,一直地向外流淌。雖然我也不能聽見身邊這些孩子們禱告的聲音,但是我已經可以明顯地感受到她們呼吸之間發出的生命氣息,這氣息壯大如基甸在摩利岡下的角聲,使軟弱者靠著耶和華神的大能剛強壯膽,出去迎戰強大的敵人。
我俯伏在公義的神面前,為教會和同工們獻上禱告;為晨光學校的孩子們獻上禱告;為不知下落的裴約翰牧師和其他的宣教士獻上禱告;也為身邊這些愛我,願意舍己和我一同擔當憂患的孩子們獻上禱告;更是特別的為這一天當中,神給我的奇妙保守獻上完全感恩的禱告,是他以慈愛垂聽他使女在急難時的呼求,用他大能的右手保護他這卑微的使女,雖然經過死蔭的幽谷,卻不怕遭害。
這個如此黑暗寒冷的時刻,相忱又在哪裡呢……山東曹縣的教會和成安教會一樣,都是宣聖會建立和牧養的,今天發生在這裡的逼迫,是不是也會同樣發生在山東那邊呢……相忱有沒有遇到危險……我為相忱在神的面前祈求,求神保守他的平安!求神的靈帶領他儘早回到這裡來;求神的靈告訴他,這裡的教會和弟兄姐妹需要他,告訴他,我和我們的小福音更需要他。
正當我們在禱告中享受著神與我們同在的平安的時候,突然間,外面的黑暗中由遠及近響起一陣“咯噔、咯噔”的腳步聲,因為在教會裡從來沒有見人穿過這樣的皮靴,很顯然,這是一個日本兵的腳步聲。那雙沉重的皮靴肆意地踩踏著腳下冬天堅硬的土地,也振動著我們的心,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我的心也在裡面“呯呯”地撞擊著我的胸膛。“咯噔、咯噔”的聲音已經到了門口,我的心“嗖”地緊縮成一團……但這個腳步並沒有在門口停住,而是徑直地走了過去,聽著聲音一步一步地遠去,我的心也慢慢地柔軟下來,忽然,這個聲音又從遠處折了回來,我剛剛放鬆下來的心又“嗖”的緊縮在一起,像一塊石頭,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結不動了……這次腳步聲經過房門仍然沒有停頓,同樣直接走過去到了遠處又再折回來。我想起白天趙傑的母親曾經提醒我,她聽說日本兵晚上要在教會裡站崗巡邏,看來現在外邊的腳步聲大概就是他們派到後門來的哨兵。
“咯噔、咯噔……咯噔、咯噔……” “咯噔、咯噔……咯噔、咯噔……”這聲音由遠而近,又由近漸遠,似乎永無休止地振動著我們每一個人的心。
一陣激烈的犬吠打斷了日本兵的腳步,從聲音可以分辨這是教會馴養的一隻看守院子的狗。犬吠聲越來越高亢,猛然間,“呃”一聲淒厲的慘叫,像黑暗中射出來的一枝利箭刺痛我的心,驚得我幾乎失口喊出聲來,隨著一連串痛苦而無力的哀鳴逐漸微弱下去,寒風嘶啞的鳴叫再一次充斥了外面的世界。只有片刻的功夫,那“咯噔、咯噔”的聲音又重新在身邊響起……
神啊,求你為你名的緣故,保守你的眾兒女!求你親自在周圍為他們樹立你的堅固盾牌;求你親自封閉一切惡者的眼目,使他們看也看不見。
我和孩子們在不住地禱告中,經歷著神賜平安的保守。不知什麼時候,外邊的腳步聲已經不再響起了。
第五章 第八節
屋子裡出奇的安靜,沒有一點點的響動。感謝神,感謝他賜下這般奇妙的平安在我們中間!雖然沒有一個人說話,更沒有一個人動一動,但是每一個人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和身邊的人都不曾進入片刻的睡眠;都清楚地知道,他們和自己一樣,都在時時的警醒禱告之中,度過這個蒙神親自保護的平安夜晚。
清晨開始給世界灑下星星點點的亮光,在黑暗仍然佔據的空中並不那麼顯眼,但每個人都曉得這正是“黑夜已深,白晝將近”的時刻了……
一陣局促的開門聲打碎了周圍的沉靜,從門口湧入的逼人的寒氣,頃刻間把我們身上的溫暖掃得蕩然無存。張大媽急匆匆地跑進屋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說:“梁老師,早晨他們說要搜查,你可要想辦法躲躲呀!”我一時被驚得不知所措,只愣在那裡。張大媽把我扯到屋裡的灶台旁邊提起灶台上面的那口大柴鍋,翻扣在邊上,說“你快把鍋底灰抹抹臉,抹黑臉。快!”
我也來不及問個究竟,只是機械地照著她說的,用手把鍋底上的煙灰在臉上使勁地抹了又抹。
“老師!老師!……”幾個在門口望風的孩子闖進來,手指著外邊,焦急地沖著我大喊:“他們來了,你快躲躲啊!”
幾乎就是在這同時,“咯噔、咯噔……”昨天夜裡曾經無數次的撞擊我們心臟肺腑的腳步聲,又在離我們不遠的地上重重地響起。
主啊,求你保守我!心裡再一次發出這樣的呼喊……我不顧一切地沖出房門,只為要躲避那惡者的腳步。
這時候,大約有六點鐘左右的樣子,綿長的冬夜還不甘心就此退去它的勢力,仍在用它那已經露出破敗的黑暗,頑梗地抵擋著光明的臨到。光明和黑暗絞殺在一片彌漫著寒風和霧靄的空中,地上的一切都只勉強的顯露出迷茫的輪廓。
順著那皮靴的響聲傳來的方向,一個黃綠色的影子正往這邊飄過來。我身上一瞬間被一股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大力量所充滿,向著那影子相反的方向拔腿飛奔。那影子“哇啦”一聲怪叫,朝我追來,皮靴聲“吭吭吭吭……”地響成一片。
奔跑的腳如快鹿的蹄,不論是道路還是荒野,輕捷地跨越地上的一切坑窪坎坷,我身上的力氣仿佛真的永遠也不會用盡,只是憑著信心,向著神奔跑。我是多麼的渴望張開口,大聲地向神呼求,主啊,求你救我!求你搭救我!可喉嚨卻被撲面而來的寒風嚴嚴地壓制著,發不出一點聲音。我唯有拼盡全身的每一點滴的力量,從心底裡的最深處向著神不停地呼喊,主啊,求你救我!求你搭救我!
那野獸瘋狂的吼叫聲就緊緊跟在我的身後,刺刀的寒鋒也在不斷向我逼近……心在我的裡面“咚咚咚”的劇烈跳動,幾乎時刻就要撞破我的胸膛。我唯有拼盡全身的每一點滴力量,從心底裡的最深處向著神不停地呼喊,主啊,求你救我!求你搭救我!
不知道已經跑出了多遠,也不知道跑到了什麼地方;不知道還要這樣再跑多遠,更不知道最終要跑到什麼地方…… 只是憑著信心,向著神奔跑。身後的野獸仍在不斷的吼叫,但它那撕咬人的牙齒卻沒有追上我。我腳下的步子沒有疲勞,身上的力氣沒有衰減,仍然滿懷信心,全力地向著神奔跑。
眼前的地上出現一個黑乎乎的洞口,那是菜窖!直到現在我都沒有過絲毫的懷疑,那一時刻,若不是神親自的帶領,我如何能像歸巢的鷹,飛一樣地直撲進那個洞口。
把自己藏在菜窖最深處的菜垛子後面,我的心還在裡面“咚咚咚”地猛烈衝撞著,仿佛也要奮力地跳出胸膛的束縛;滾燙的血液在全身激蕩,好像要從每一個毛孔眼裡噴湧出來;我雖然盡力張大口,但喉嚨仍被說不清什麼東西嚴嚴地壓制著,不能呼吸,也不能出聲。我真是想盡情地向神大聲呼求,主啊,求你現在就來速速地搭救我!求你速速搭救我!
一直在身後追趕我的日本兵也到了菜窖門口,站在那裡“嗚哩哇啦”地大聲嚎叫著。菜窖原本只有用幾片殘破的木片釘成的半截子木門,無論怎樣也絕不可能阻擋野獸狂野的踐踏衝擊,菜窖裡面總共也就是二十平米見方,除了這個門再也沒有其他的出口,我也實實在在已經再無路可退……人的道路已經盡了,唯有神才能為我開闢新的道路!主啊,求你垂聽孩子在這最急難時的切切呼求,求你作我的幫助!至高的全能者,求你將我隱藏在你的翅膀的蔭下!求你以大能的手,救拔我脫離惡者的網羅和牙齒!慈愛的主啊,求你搭救我,求你速速地搭救我,求你不要耽延……
過了一會兒,那個日本兵並沒有下到裡面來搜捕我,菜窖門口的叫聲也沒有了。菜窖內外都是靜悄悄的,我卻還是一動也不敢動,更不敢向外面探頭張望,只是安靜地向神禱告。
這時,時間在我的意識中真是既漫長又急促,也不知又過了多久,那個日本兵並沒有回來,也再沒有其他的人來過菜窖門口,四周是這麼安靜,一切就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似的。剛剛還在猛然跳動的心,這會兒也進入了安息,讓我甚至忘記了她在跳動,不眠的一夜和那陣奔跑已經倒空了我身體裡的所有力量,我就這樣依在菜垛子上,身體一動也不能動。透過菜垛子的間隙,一縷光明從門口照進來,溫和而堅定,雖然我身所在的菜窖深處仍是幽暗陰冷的,但這光分明告訴我,天已經亮了,黑暗和其中的一切必定要退去,這裡已經是光明的世界。我全部的身心,還有我周圍的一切,都滿足在得神保守的平安之中。只在心裡更加迫切地向神禱告,讚美,感恩,祈求。
不知又過了多久,一個親切而熟悉的聲音在門口低低的喚著我,“老師,老師……”是我的學生!我手扶著菜垛子從裡面一步步地走了出來,“老師,給您飯!”已經到了午飯的時間,遞到我面前的是已經失去了大半熱氣的一碗小米粥,還有一個玉米麵窩頭。顧不上已經是又饑又渴,我先急急地問來的學生:“孩子誰看著呢?”
“劉樹林,還有大家輪流看著呢,您就放心別管了!趕快吃點東西吧!”看著我吃完了送來的飯,那學生臨走時又囑咐我說:“日本人還沒走呢,您先在這裡躲著,到時候我們給您送飯。”
送走了這個學生,我又摸著菜垛子回到原來藏身的地方。吃了些東西,身上恢復了一些力氣,又知道有劉樹林他們在照看著福音,心裡更是平安了很多。仍是靠在菜垛子上,我開始一點一滴地回想著正在發生的事:那個追趕我的日本兵一直就跟在我身後兩三米遠的地方,槍上的刺刀離我的身體也就差一米左右,可就這樣從後門到菜窖跑了這麼遠,他竟始終沒有追上我;大概這傢伙從開始就沒看清楚我是誰,也可能是害怕菜窖裡太黑,他既沒有自己下來,大半天過去了,也沒有回去叫來更多的同夥。記得從前我在學校上學的時候,就熱愛體育鍛煉,尤其喜歡跑步,想不到今天在這個最危急的時刻派上了用場,原來神就是這樣為我預備的呀!我在心裡高聲讚美神奇妙的恩典!
菜窖是在平地上挖成的一個兩米多深的大坑,上面用木材擔著橫樑,鋪上蘆席,再覆上土。裡面貯存的是供教會和學校一百多人過冬食用的大白菜,都整整齊齊地碼放成一人多高的四方垛子,垛子和垛子之間的空隙只能容下一個人側身站立。我側著把一邊身子倚靠在菜垛子上,陰冷潮濕貪婪地吸食著我身體內的每一點熱量,很快這邊身子就被凍得僵硬難忍,我不得不使勁地拉扯開已經和白菜粘在一起的衣服,吃力地轉過來,再把那半邊身子倚在另一邊的菜垛子上,同樣很快,那邊也冷得實在受不住了,就再換回這邊……
晚飯的時候還是有學生給我送飯,只是這次的飯食換成了白麵和雞蛋做的攤餅。手裡捧著這餅,我含著熱淚向神作感恩的禱告,感謝仁慈的神,以他完全的信實保守我們日用的飲食永遠也不缺乏!也感謝這些如此恩待我的弟兄姊妹!教會的糧食早在昨天就被日本人查封了,這個時候真不知道他們是從哪裡得到這寶貴的白麵粉和雞蛋。雖然食物到我手裡只剩下一點余溫,但我捧著的是在主耶穌基督裡面同為肢體的火熱愛心!我明白這些十多歲的孩子是在冒著極大的風險,避開日本兵們的注意,穿過整個教會的院子,才把這些食物送給我。
晚上送飯來的孩子還特別告訴我,日本人今天還在教會裡四處尋找我,追問‘花姑娘’呢?美國的!’大家要我這時一定不要出去,他們會按時把飯給我送下來,也會照看好福音,要我一切放心。以後的幾天,孩子們都是按時把飯送來。
夜晚的菜窖裡更加寒冷潮濕,已經在這裡站了一整天的我,到了這會實在是虛弱得再也站立不住了。可即便是我把自己纖細的身體硬塞進兩個菜垛子之間的縫隙,也只能是艱難地半蹲半倚著……
雖然身體幾乎已經和旁邊的菜垛子一樣冰冷僵硬,禱告的心在我的裡面卻更加火熱燃燒。我讚美神,因他以伸出的右手作我在急難時的避難所!讚美神,因他以大能的盾牌為我抵擋一切的惡者!我感謝神,因他在這樣的患難中試煉我,又親自保守我,更是帶領我在生命中領受他的真實!
我不知道還要這樣躲避多久,就愈加思念相忱,盼望神能夠帶領他早一點回來,這裡的教會和弟兄姊妹需要他,我和孩子也需要他。求神使他聽見我此時的禱告,求神讓他看到我此時的心,也求神保守他回到這裡的道路。
就這樣在菜窖裡度過了三天三夜,直到第四天早上,大隊的日本兵和皇協軍都已經離開了教會,只剩下少數幾個把守大門的衛兵,大家看到局勢確實已經平穩下來,才讓學生把我叫上來。
這三天三夜,我時刻在陰冷潮濕中,不能坐臥,也不能有一時片刻的睡眠。但是神卻在我的禱告中親自陪伴我,保守我安穩在他的懷抱裡。
第五章 第九節
雖然大部分日本兵和皇協軍都已經離開教會,可大家為了我的安全,都不讓我再回我們原來住的小院子。於是,從菜窖裡出來的當天晚上,我就仍是留在女生宿舍。
第二天,我正在女生宿舍裡休息,快要吃中午飯的時候,聽見屋外一個聲音問:“梁老師在哪兒呢?”是相忱的聲音!馬上就有一個歡喜的聲音回答:“在女生宿舍這頭呢!”我猛地站起來,相忱那熟悉的笑臉已經在我的面前:“感謝主,你們都平安!”
啊!是相忱回來啦!真是他回來啦!見他身上只穿著一件粗布的短衫,外邊的長衫和帽子都不知哪去了。
我正驚喜得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相忱卻看著我,呵呵地笑出了聲,邊笑還邊指著我的臉問:“你臉上怎麼了?這麼黑啊?”
我也不由自主地跟著他笑了起來,說:“鍋底灰!”聽了我的回答,相忱笑得更厲害了,問我:“你幹嗎抹鍋底灰呀?”我摸著臉,說:“人家都說我白,像美國人。張大媽說讓我抹點鍋底灰吧,好躲一躲日本人!”
從菜窖裡上來,因為原來放在我們屋裡的肥皂都被日本兵們搶走了,我就只用清水簡單地梳洗了一下,也沒顧上找個鏡子照一照。哪裡想到那鍋底灰是這麼難洗,真不知道當時自己的臉上是個什麼樣子……
年輕時的相忱真是愛笑,臉上時時都帶著喜樂的笑容。即使在這樣的患難時刻,還是笑得這麼開心,使我們在他身邊的人,也一同被神借著相忱所帶給我們的喜樂平安所感動。感謝神,真是他奇妙的大能,在一瞬間完全地驅除了幾天以來壓在教會和眾弟兄姊妹身上的幽暗,把綿延的憂愁換成在他裡面無盡的喜樂和盼望。
相忱回到成安,就忙著和同工們商量安排教會的善後事工。以後才聽到他講起在這些天的經歷當中神給他的帶領。我們現在都知道,日本對美國的開戰原本就是他們蓄謀已久,顯然他們對淪陷區內歐美宣教差會的接管也是早有計劃的。珍珠港事件的第二天,裴牧師和其他美國宣教士就在大名被捕,關押進日本佔領軍在山東省濰縣開設的集中營。直到一九四三年,由於美日雙方交換彼此扣押的對方公民,他才得以回到美國。幾乎在日本人佔領成安教會的同時,宣聖會在這一帶的各個教會都無一例外地遭到日本的侵佔。那一天,相忱正在與河北緊鄰的山東省範縣(現屬河南省)帶領聚會,晚上就住宿在宣聖會在範縣當地的一所小教堂裡。夜半時分,日本兵突然沖進來強佔了教會,宣佈那裡所有屬於美國人的財產都由他們接管了,命令教會的中國傳道人帶著個人物品馬上離開。
相忱馬上想到此時其他教會必定也都難以倖免,特別是神感動他,把對成安教會和弟兄姊妹的託付放在他的心上,同時也是惦念獨自在家的我和福音。天剛亮,他就急忙地告別了那裡的同工,獨自一人騎著自行車趕回成安。等他經過幾天的跋涉,回到成安東關的教會一看,教會的大門口已經站上了荷槍實彈的日本兵,雖然相忱恨不得馬上就進去,但他還是強忍著焦急先在大門附近謹慎地觀察了一會,想著碰上個熟人或者裡邊正好有人出來,就能瞭解一下教會裡的情形。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見動靜,相忱不願再繼續等下去,就把自行車推到旁邊一個僻靜處,脫下身上穿戴的長衫和禮帽,把這些都暫時放在外邊,只穿著裡面的短衫走到門口站崗的日本哨兵面前,告訴他自己是這裡教會的傳道人,現在要進去和裡邊的同工商量儘快解決教會的善後事情。日本兵聽不懂,就把翻譯叫了出來,相忱就又把同樣意思的話向他講述了一遍,這個翻譯是個東北人,看相忱說得挺有道理,又見他是這一身普通當地人的衣著打扮,就同意相忱進來了。
相忱平安回來了,我就更有了“主心骨”;又看到神如此眷顧他卑微的婢女,心裡也更被由他而來的平安所完全充滿。我把我們原先的住處重新收拾乾淨,雖然絕大多數衣物和日常用品都被劫掠一空,好在被褥什麼的大多還有,相忱回來以後我們晚上就還在那裡住。
相忱和王珩弟兄他們商量,看到教會的禮拜堂和學校的教室都已經被日本人查封了,大門口還一直站著日本哨兵,既不許信徒們在這裡聚會,也不許晨光學校上課;並且教會原來儲存的糧食也都被他們運走了,就決定勸同工和老師們返回各自的家鄉,繼續事奉。王珩弟兄拿出教會剩餘不多的一點存款,按照路途的遠近分給要回家的人作路費,分到每個人手裡的錢確實很少,可是誰也沒有半點抱怨。
晚上,相忱回來,把白天和同工們商量的結果講給我聽,還特別提到他謝絕了王珩弟兄專門給我們全家留出的一筆路費,告訴他:“我來農村傳福音是神的呼召,所以我不走,我還要留在這裡繼續事奉!”說到這裡,又笑呵呵地看著我問:“你說怎麼樣?我們走還是不走啊?”因為神在我的心裡本來有著與相忱完全合一的感動和帶領,所以我對相忱這樣的選擇一點也不感到意外,也就平平安安地回答他:“我當然也不走!”聽到我這樣的回答,相忱更是高興不已。
但是,東關這裡的教會已經被日本人侵佔了,我們該當如何繼續在這裡的服事呢?這確實是個難題,一時也沒有明確的方向。於是,相忱和我就同心合意地俯伏在神的面前,迫切地禱告,相信神既然帶領我們在這裡與他同工,就必定親自為他的工人們打開通達的道路。
就在相忱回來的第二天上午,尚志榮的父親尚青梅老弟兄出乎意外地來到東關教會,他是才在家裡聽說日本人在幾天前佔領了這裡的教會,就急忙地趕過來探望。尚老弟兄見相忱還留著沒走,也以為是我們在回去的路費上遇到了難處,就掏出帶來的五元錢交給相忱,說:“你拖家帶口的也很不容易,家又那麼遠,我給你五塊錢作路費吧。”沒想到,相忱卻向他表明了自己繼續留在這裡服事的心志:“我來農村是順服神的呼召,是來這裡傳福音的!現在這片廣大的禾場正需要工人,工作好不容易有了些起色,我怎麼能離開呢!”尚老弟兄原來以為相忱只是跟著裴牧師來這裡工作的,現在教會和裴牧師都不在了,相忱自然也不會留下了。現在他看到眼前這位瘦弱的年輕人,真正是完全順服神的呼召,甘心情願地在這裡奉獻服事,就被聖靈感動,馬上毫不猶豫地說:“既然你有這樣的心志。明天我就套車來接你們,你們就住在我家吧,我們還能一起同工!”
果然,第二天,尚老弟兄就自己套了一掛牛車來,把我們一家三口還有王珩弟兄都接到他在北散湖村的家裡。
深冬的季節,四周的田野在人們的眼中只是一片蒼茫。但是,神卻讓他的工人們在心裡看到:
經過那春天的撒種,
夏天的守望,
秋天的收割,
到了現在,
神家的糧倉裡已經滿有了初熟的新穀。
感謝神為他忠心的工人們預備下更廣闊的新禾場,在信心裡期待下一個流淚撒種的春天,使這些倉中的新谷,都成為田野中的籽粒,成為田野中的祝福,成為田野中全新的盼望!
第六章 第一節
我們一家三口被尚青梅弟兄接到他在北散湖村的家裡,同車的還有王珩弟兄和我的學生陳愛菊等人。
尚青梅弟兄那年有五十多歲的年紀,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雖然沒有受過正規的教育,但他識字又很喜歡讀書,就有了一些傳統文化的根底。一九一七年,他悔改信主以後,教會發現當時還是年輕人的尚青梅弟兄非常熱心,又有一定的文化,就推薦他到宣聖會在大名開辦的孤兒院教書,可是尚弟兄卻常常在課堂之上滔滔不絕地傳講福音,這時教會覺得這個心裡火熱又很有些口才的青年人其實更是個作傳道人的材料,於是又把他派回宣聖會在他家鄉成安縣的教堂擔任傳道人。他很擅長在鄉村中佈道,因為他看過不少古典小說,所以和當時大多數的鄉村傳道人一樣,他們的佈道在語言風格上更接近于中國傳統的說書人。聽尚志榮弟兄說:有一次,他父親曾經在戲臺的對面搭了個棚子佈道,結果硬是把大批的觀眾從戲臺那邊吸引到他這邊來。早在我們來到成安前,尚青梅弟兄就已經離開宣聖會,成為一名活躍在鄉村間的自由傳道人,但他仍然常到東關教會來,我也有好幾次在東關教會的主日聚會上見過他。記得有一次,尚老弟兄來東關教會,正好碰上兩歲的小福音跟在我身旁,他故意裝作很神秘地捂住自己的衣袋,笑嘻嘻地問福音要不要吃糖,引得福音瞪大眼睛盯著他的時候,他卻突然像變魔術一樣從袋裡掏出一塊窩頭,自己也哈哈大笑起來。
尚青梅弟兄和他的妻子以及三個兒子全家都是信主的。一九三七年,他還把剛從小學畢業的小兒子尚志榮送到大名的聖經學校,後來也和他父親一樣成為一名傳道人。尚老弟兄在成安縣和周圍幾縣的信徒當中很有影響,在他家裡也很早就有了固定的聚會。
在信心上質樸單純,有事奉和傳道的火熱,又能熟悉和適應本地信徒的牧養狀況,這些是以尚老弟兄為代表的本地傳道人所共有的特點;但是同時,他們又都普遍缺乏比較正規的基礎教育和系統的神學裝備,所以,教會還是缺乏有訓練的工人來牧養。因此,裴牧師和相忱他們曾經做的在福音佈道以外的另一個主要工作,就是輪流在各個村鎮之間帶領聚會。
北散湖是個有著百餘戶人家的村落,村裡主日的聚會有八九十人,地點就在尚家的三間北房裡。我們來到以後就由相忱承擔起主日的講道。聚會前先是由我帶領大家唱詩,這裡的信徒們絕大多數都不識字,更不能識譜,雖然相忱和尚志榮弟兄兩人都會拉手風琴,但他們以前用的手風琴都被扣留在東關教會裡不能帶出來,鄉村裡也找不到合適用於伴奏的樂器,所以就只能靠我自己一句一句地反復為大家教唱;唱過詩歌後就是由相忱來講道。主日的聚會之外,開始幾乎每天晚上都有信徒三三兩兩地到我們的住處,最多時有十多人,他們有的只是來看望我們,有的想要學習唱詩,有的是來求教一些有關聖經的疑問,還有的是希望能夠幫助他們解決一些生活上遇到的難題……於是,相忱又利用晚上的時間在家裡建立起了查經聚會。相忱在家時,都是他帶領大家查經,後來他外出不在的時候,就由我來帶領村裡的姊妹們學習。來的姊妹們主要是些四五十歲的中年婦女,幾乎都不識字,我就找來一塊小黑板和識字課本從教她們認字入手。姊妹們學習的熱情很高,我第一次所教寫的生字,下一次考試時大家都能寫出來,過不多久這些姊妹就從起先的不識字到慢慢地能自己讀聖經。弟兄姊妹都尊稱相忱為“袁先生”或是“袁弟兄”,稱呼我“梁老師”。
自從日本軍隊封閉了宣聖會在大名、成安等處全部的教堂,抓捕了所有的外國宣教士之後,在這一帶城鄉當中原有的各處聚會,很多因為失去牧養再加上世道的混亂而陷於停頓。待等到外面的形勢稍微安定下來,相忱就和同工們商量恢復到各個村莊去帶領聚會,幫助他們重新站立起來。
和相忱一起外出去帶領聚會的同工主要有尚青梅、尚志榮父子和王珩弟兄。王珩弟兄家住在與成安相距五十多裡的魏縣,這時也常來往在兩地之間,來到時他和我們同住在尚青梅的家裡。首先是北散湖附近的村莊紛紛來邀請相忱到他們那裡帶領聚會和講道查經,隨後很快就擴展到邯鄲、永年、大名、廣平和鄰近的魏縣。相忱和同工們還是採用和從前一樣的方式,在一個村子裡連續停留三五天帶領那裡的奮興會,然後再趕到下一個村莊,參加聚會的都是已經信主的“老信徒”為主,沉睡的靈被重新喚醒,冷淡的心再次火熱起來;搖動的得到堅固,丟失的再被尋回。
相忱他們的交通工具就只有自行車,出發以前,同工們都把一面中間繡有十字架的三角形的小紅旗掛在各人的車把上。主親自在前引導他的工人,在亂世中為他們打開平安通達的道路。那時在華北南部一帶,日本軍隊和皇協軍佔據著城鎮和道路,八路軍、遊擊隊等抗日軍隊則時時在遠近各處出沒,鄉村中間還有各類名目的地方武裝甚至土匪。相忱他們幾個人在路上最多時候是被日本軍隊和皇協軍截住盤查:“你們是幹什麼的?”同工們就照實回答,說:“我們是基督教傳道的。”通常情況下,他們並沒有受到太多的刁難。還有為了應付路上可能遭遇的各種盤查,相忱他們出門時身上總會同時帶有日本軍隊發行的鈔票和八路軍通用的錢票,因為遇到日本軍隊或者是皇協軍,倘若你身上只有八路軍的錢票,他們就會以為你是八路軍,後果可想而知;但如果只帶日本軍隊的鈔票,碰上八路軍或遊擊隊時又會被誤當成是漢奸,結果同樣危險。裴約翰牧師在他的回憶錄中就曾經提到,他本人就有一次在邯鄲火車站被日本衛兵搜出身上帶有五元中國的紙幣而險些遭遇不測。所以相忱和尚弟兄就使用所帶的這兩樣錢來達到各自不同的用處,但不管面對任何人,他們都會坦然地表明自己的身份:“我們是傳福音的。”
相忱他們遇上八路軍的時候並不多,只有一次他和尚志榮弟兄兩個人正走在鄉間的小路上,猛地聽見前面不遠處傳來一陣槍聲,他倆連忙跳下自行車,一邊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一邊趕快把身上帶著所有的錢都扔了出去,因為他們一時摸不清前面來的屬於哪一方,不知道該是拿著哪一種錢,為了保險起見就乾脆把錢全都扔掉算了,走到近前才看出對方原來是八路軍,真是虛驚一場。八路軍對他們很和氣,聽說他們把錢全扔了就挺同情他們的,還特地招待相忱他們倆人吃了一頓飯,相忱看到八路軍的生活也非常的艱苦,吃的也是小米稀飯,當時有一位領導模樣的人和他們一起吃飯,相忱聽士兵都叫他“郭司令”,但不知道他的名字。飯後,這位郭司令還派人護送他倆上路,關照他們在路上務必要多加小心。其實,相忱是對自己非常節儉的人,外出時大多並不帶什麼錢,即使帶錢也很少花。
相忱一向不太關注時局的變化,我發現自打我們從縣城東關的教會搬到北散湖村後,相忱就很少再進城。原來,第一是因為城門那裡都有日本衛兵把守,強迫所有進出經過的人都必須向他們鞠躬,相忱當然不願意,所以搬出東關的教會以後除非為了事工非去不可的時候,他都絕不再進城去了;第二個原因是相忱平時來往的信件較多,可有一次他去縣城裡的郵電局取信時,一位在那裡做事的信徒很緊張地把他拉到一旁,悄悄告訴相忱今天在他的信中發現有夾帶了八路軍宣傳抗日的傳單,幸好是被這位弟兄看到了,要是被其他人發現去報告給日本人,可是個相當嚴重的大事情。相忱接過信一看,裡面確實夾著一大遝抗日傳單,再看信的落款和寄出的位址自己根本不認識,但那個信封上的收信人姓名又確實是他的。這位弟兄對相忱說:“最近日本人對抗日傳單查得非常緊。您最好不要來了,免得惹麻煩,弄不好還得耽誤神的工作。以後再有您的信我想辦法托人給您帶過去。”相忱一聽覺得他說的確實有道理,謝過那位熱心的弟兄,自己便更少進城去了。
要說相忱不去城裡的根本原因還是因為他太忙了,他已經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全部投入到各處鄉村教會的牧養之中。農村的信徒們渴慕神的真道,可是他們絕大多數都不識字,這就需要相忱他們這些工人在話語的服事方面付出最大的辛勞;此外對於相忱這個“外來戶”傳道人,他還需要下更多的功夫來瞭解和把握農村教會牧養的規律,使自己的服事能夠產生合乎神心意的果效。他還是和在東關教會時一樣,出去一趟就是二三十天,回家休整上三五天就又走了,如果說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和裴牧師一起還能有幾分安全保證的話,那麼到了這時相忱幾乎是全無遮攔地敞開在這個戰亂的時代當中,但他卻毫不顧及周圍的環境,忘卻一切的勞苦,心裡只想著為主傳福音。相忱每次從外邊回來臉上總是笑呵呵的,那是聖靈在他生命中結出的喜樂之果,看著他這個樣子我也抑制不住自己的興奮,故意開玩笑問他:“打勝仗啦?凱旋回來啦?”聽到這話,相忱更加笑個不停。有人得救,他就會高興;有人被堅固,他就會高興!
神口中的氣息,使他早已預先撒在地下的種子得以蘇醒,又借著他的工人們的耕耘澆灌而成長,使這片田野成為收穫的禾場!
成安本地教會中最重要的活動莫過於每年五旬節的奮興大會,一年一度的農曆三月初六,成安以及附近各縣的兩三千名信徒趕著大車,拉著各自預備好的糧食、被褥等等,齊集到尚家所在的北散湖村,在村子的場院裡進行連續七天的聚會。參加聚會的人們每天都是跪在土地上禱告,席地坐在場院裡聚會聽道和查經,夜間也露宿在那裡。眾人同心合意地向著神禱告,追求被聖靈充滿,幾乎所有的會眾都向神痛哭悔改。聖靈如火,復興了神的教會。
在苦難中撒下的福音的種子,也在苦難中結出豐滿的果子。在後來的大逼迫中,當地有很多信徒因為對神至死忠心而坐牢,甚至殉道。尚青梅老弟兄就是一九六〇年五月份在監獄裡為主殉道的。然而狂暴的風雨終究不能吹滅聖靈的火,成安鄉村的教會即使是在最嚴酷的逼迫中也沒有停止他們的聚會,有的信徒設法秘密地聚會,有的信徒因為堅持聚會遭到捆綁毆打和批鬥示眾,但他們一被釋放回到家馬上繼續聚會,有的少年人因為堅持信主而寧願被學校開除。從那時到今日,將近七十年過去了;從那時到今日,基督的福音和教會也已歷經了三、四代人;從那時到今日,神的榮耀在那地之上彰顯。
第六章 第二節
我們的衣物和生活用品在東關教會時就已經被日本軍隊和皇協軍劫掠一空了,一家三口幾乎是兩手空空地來到北散湖村。我們剛在尚青梅弟兄的家裡安頓下來,北散湖和附近村裡那些我曾教過的學生聽說相忱和我來了,馬上都趕到尚家來看望我們。孩子們看見我們缺少日用品,就紛紛從各自家裡為我們送來被褥、衣服、鞋子還有食物等等,有家境稍好的學生甚至給我拿來了肥皂。感謝神,我們一家人的缺乏就是這樣在弟兄姊妹的愛心中,頃刻間成為豐富並且有餘。夜晚,我躺在孩子們送來的被褥當中,雖然這些被褥和衣物都是農村家紡的粗布做成的,但她們讓我感覺到格外的厚實,格外的溫暖。
尚家的生活比較富裕,有屬於自己的場院和石磨,有小牲口,還有自己家的糧囤,算是當地的小康之家。尚青梅夫婦倆和三個兒子都信主,而且都是熱心事奉,父親尚青梅和小兒子尚志榮都是傳道人,平時家裡的生活主要都是靠尚青梅的大兒子在田間耕種勞作來維持。初到尚家的那幾天,尚老弟兄熱情地堅持要我們和他家人一起吃飯,但是相忱和我都覺得不應該這樣麻煩人家,相忱就對尚老弟兄說:“我們長期在這裡住著,我們還是自己開夥吧。”尚老弟兄推讓再三,也只好同意了。於是,我就開始自己熬小米粥,蒸窩頭,也自己醃酸白菜。窩頭不像饅頭那樣容易蒸熟,因此需要在底下做一個拇指大小的孔洞,這樣蒸汽從內外同時蒸才更容易熟。我從前在東關教會伙房裡向張大媽學得的技藝這時終於派上了用場,我在一個瓦盆裡用水和好玉米麵,然後撈起一個麵團托在左手的掌心裡,右手的拇指從側面插入麵團中間,接下來左手在外面托著麵團一邊顛著一邊轉著,右手隨著麵團的轉動在裡面不住地按壓出一個洞,最後把有空洞的一邊朝下放在蒸鍋的屜上,再蒸熟就算完成了。相忱並不知道我早就學會了怎樣蒸窩頭,從外邊回來一眼看見桌上的這盆窩頭還以為是哪位鄉親送來的,就略帶驚喜地問我:“這窩頭是人家送給你的?”聽他這樣說,我強忍住心裡的興奮,微笑著一字一句地對相忱宣佈,說:“是……我……自……己……蒸……的!”
“你會蒸窩頭啦!”這下相忱吃驚得幾乎叫了出來,兩眼瞪著面前的這些窩頭,就好像他是第一次看見窩頭似的。吃飯時,相忱一邊嚼著我做的窩頭,一邊對我說:“我真沒想到,你能來和我一起吃這個!”我明白相忱此時並不是在簡單地誇讚我,他實在是在讚美神所成就的這一切的奇妙作為,我也願意和他一起將這榮耀歸於主耶穌基督,願意作主手中卑微無用的使女。
雖然我們自己開夥做飯,但是生活需用的口糧主要都還是由尚青梅弟兄為我們預備,另外村裡的鄉親和我的學生也常送些糧食和蔬菜給我。那個年代農村生活的艱苦狀況是今天的人所不知道的,即使如尚家這樣的殷實人家也不是一年到底都能吃到玉米麵的,可是給我們的供應卻沒有輕忽過。與父親和弟弟相比,尚志榮的大哥顯得質樸少言,但村裡的人都一致說他真是個“好信主的”。因為在當時小米稀飯是比較好的飯食,所以尚大哥常在吃飯時為我們端來一盆自己熬好的粘粘的小米稀飯,或是兩塊熱氣騰騰的紅薯,進來一聲不響地放在桌子上,出去時再順手打開蓋子看看我們缸裡醃的酸白菜還有多少,如果少了就從自家拿一些來加在裡面。我們日常的飯食中仍是小米稀飯或玉米麵粥,窩頭除了玉米麵的以外,還有高粱面的和摻榆莢的。榆莢窩頭就是像菜窩頭一樣,只是用榆莢來代替了菜,和玉米麵摻在一起做成窩頭上鍋蒸。因為榆莢有一種很特別的香氣,很好吃,所以這種榆莢窩頭就是我最喜歡的。做窩頭用的玉米麵也經常需要我自己拿著玉米到村裡公用的石磨上去加工,磨好了再用一個大號的竹笸籮把其中的糠皮篩出去。石磨很重,我不得不用腹部頂住轆轤上那個胳膊粗的木柄,上身盡力向前探出去,靠著全身的力量推起石磨向前走。村裡有的姊妹看我推得實在太吃力,就提醒我說:“你可以去找村裡家境好一點的人家,借一頭小驢來推磨呀。”可我覺得還是自己推比較好,所以仍舊還是自己推。相忱在家時也會來幫我,要和我輪換著推,說:“我推點吧,你歇會兒。”但我卻捨不得讓他上手,只叫他抱著孩子坐在一邊看著。相忱雖是常在外奔波勞碌,但他的飯量還是和從前差不多,身體也一直很硬朗,只是還是和從前一樣的瘦。也說不清是什麼原因,我這時的飯量卻比以前大了很多,一頓飯能吃下一大碗稀飯和兩個窩頭,以後都再沒有吃過那麼多的時候。
要自己開夥做飯就還得有燒的,這又開始令我犯難了。距離成安縣百多裡外就有一個大煤礦,煤在當地人家的日常生活中只是一種很平常的東西,鄉村裡人都是去外邊買來煤面,自己打成煤餅作為燒飯和取暖的燃料,可是我們哪裡有錢買煤呀?我不願意因此事拖累弟兄姊妹,就私下向老鄉打聽,說:“我沒有燒的,我該燒什麼呀?”有的老鄉教我說:“早晨四五點鐘,你去地裡捋高粱葉,回來晾乾了就能燒。”高粱的葉子可以用來燒火,但是只有在每天的淩晨時分,被夜間的露水所充分浸潤的高粱葉才能捋得下來,等到太陽一出來,被曬乾的高粱葉就硬翹翹的捋不動了。
清晨四五點鐘,我就起身離開家。獨自一人走在村外田間那條坑坑窪窪的土路上,天與地之間仍然被充斥的黑暗所阻斷,然而我卻望見前面最遙遠的地方正有一道光顯明出來,把天地重新拉近,再拉近……
下到地裡我才發現原來高粱真的很高,高粱葉包著高粱稈向上一直長到頂上,我必須盡力踮起腳才有可能很勉強地夠得到最上面的葉子。我伸手把高粱葉從頂上直捋到底下,使勁地撕扯下來放在一邊,再接著去捋旁邊的那一棵;等到差不多夠數了就把剛剛捋下來的那些葉子從地中間抱到田埂上,碼放成為一摞,用從家裡帶來的那根拇指粗的麻繩從中間攔腰捆住,再用力紮緊,背回村裡去。寬長的葉子包著莖稈密密實實地向上長,就像一個個矗立在地上的巨大的高腳杯,整整一個夜晚的露水都會順著葉片彙聚到禾稈的交接處。當把葉子往下捋的當口,裡面盛滿的露水就嘩嘩啦啦地灑落在我的頭上、臉上和身上,這一捆葉子捋完了,我已經像剛從水裡撈出來似的,從頭到腳全都濕透了。
每一個清晨都要這樣為當天預備所用的燃料,村子近處地裡的高粱葉漸漸地被捋完了,一天過去又是一天,路也隨著時間向前方延伸,最後甚至要到離村四五裡以外的地裡才能找到可以採摘的高粱葉。在彌漫著灰暗晨靄的大平原上,極盡四顧之內似乎每一天就只有我一個人來來往往,但我確實看見有一位稱為以馬內利的主正在天邊的那一線光明中與我同在,他不僅注視我,也用大能的手臂幫助我,如果去時空手還算作輕鬆的話,那麼回來的時候就大不一樣了,濕漉漉的高粱葉壓在同樣濕漉漉的身體上,步子越邁越小,前面的路卻仿佛是越走越遠……怎麼還沒有到家啊!那捆背在我身上的高粱葉也像是越來越重了,正把我的力量從身體中間一點一滴地擠壓出去……主啊,求你幫助我!主啊,求你幫助我!主真的幫助了我,因為我真的相信我手所能做的並不是出於我,乃是出於我的主;我肩所能擔的更不是依靠我,而是依靠我的主!我一切手所做成的,肩所擔起的,都是主所為我成就的恩典!
待到了秋後,“麥茬”就是小麥收割過後留在土裡的殘根成為另一種可供我使用的燃料。我身後背著一個柳條編成的大筐子,用手裡拿著的耙子把麥茬從幹硬的土壤裡一個一個地扒拉出來,撿起來,抖落掉上面帶的土坷垃,扔進背上的筐子裡。雖說高粱葉和麥茬都是可燒的,卻實在是很不經燒的,日常做飯需要很大的數量才能將將夠用,這樣我幾乎天天都不得不出去捋高粱葉或是拾麥茬。偶爾有個機會和村裡的姊妹們一起到附近的碳場去撿拾一點點人家選碳剩下不要的“碳末”,回家來加上點水,在一個用三塊磚頭圍出來的簡易的“模子”裡做成濕“煤餅”,放在高粱葉上一起燒。
農村裡“住的”和“吃的”一樣艱苦。來到北散湖以後,尚青梅弟兄安排我們住在他家的兩間西房裡,一明一暗的裡外間,每間各有大約十平方米上下,外邊還另外有一間灶房。房子只有從底下起的那一米左右是由青磚砌成的,再往上直到房頂就都是由碎草秸和黃土混合在一起打製成的土坯磚了。尚家院子裡的房子都是這樣的,這已經是村裡最為像樣的住房了。屋子裡只有炕邊上的那一小塊地面鋪了一些磚頭,其他的都是夯實了的黃土地,平時倒也看不出什麼分別,可要是不小心撒上點水就難免一片泥濘了。
鄉下連個像樣的油燈都沒有,我就學著別人家的樣子,先在一個粗瓷的小碟子裡放上一些燈油,然後搓一個棉線放在裡面當作燈芯。因為河北省的南部盛產棉花,所以這裡用的燈油都是從棉花籽裡榨取出來的,這種油燈的光亮特別小,即使點著燈屋子裡也還是什麼都看不清楚;而且棉花籽油的油煙尤其的大,燃燒時總是冒著黑乎乎的煙子,到處都彌漫著那麼一股嗆人的煙味。
像這樣洗衣做飯之類的家務已經是我每天生活的一部分,可就在轉過年(一九四二年)的三月二十日,當時我又一次懷孕已經七個多月了,那天我一口氣連著洗了四條被單,這些土布做的被單經水浸濕以後越發的厚重,不成想在我挺直身子,舉起被單正往那條高高的晾衣繩上掛去的一刻,竟然動了胎氣,我意外地在這時早產了。
一切都來不及準備了,臨時為我接生的是住在尚家東邊院子裡一位被稱為薄三奶奶的老姊妹,她也是一位愛主愛人的敬虔人,已經寡居多年,平時一貫很照顧我。我被送進薄三奶奶的院子,這裡除了她一個人獨住以外沒有其他的人。在薄三奶奶的屋裡,按照當地的一種說不清由來的怪異習俗,我被安排不是在床上而是直接在土地上生產,身子下面鋪墊了幾層粗糙的黃草紙,但我已然無力顧及這些了。可能是因為不足月的緣故,所以胎位不正,孩子的腰先出來了,只好又推回去……村裡的姊妹們知道消息都來在我身邊和薄三奶奶一起為我和孩子迫切地禱告。在生下這個孩子之前,我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地上已經躺了很久很久,並且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平安中心裡就沒有一絲的驚慌和懼怕,我沒有感到異常的痛楚,也沒有異常的出血,因為神按照他憐憫的應許在生產的事上賜福與我!
我生下一個女兒,這是神賜給相忱和我的第二個孩子,也是我們倆的第一個女兒。相忱為孩子起名叫袁安湖,“安湖”兩個字分別取自成安縣和北散湖村這兩個地名,以此紀念這個我們曾經事奉神的工廠,也紀念這裡的教會和弟兄姊妹們曾在主裡面給予我們的真誠厚愛。直到過去了許多年,每當再提起女兒的名字,相忱還是會情不自禁地講述起神在那個歲月裡給我們留下的見證。
孩子平安地生下來了,可畢竟是七個月的早產兒,體重還不到四斤,要是換到現在一定會在醫院的育兒箱裡放上幾個月,可那時我卻什麼也沒有,唯有把孩子放在主溫暖慈愛的懷抱中。安湖剛出生時連喝奶都不會,我就只好做麵糊糊一點一點地喂給她。神真是憐憫我們,這段時間雖然孩子不能吃,我的奶水卻豐富如常,正好村裡有位缺奶的產婦,我就叫人把她的孩子抱過來給我幫她餵奶,一直過了四個月以後安湖才開始能像正常孩子一樣的吃奶。好在除了瘦以外,這孩子竟然從來沒有生過什麼病,唯一讓我操心的就是她不好好吃東西,一看見吃的就哭,每次只能讓我勉強地用調羹喂上幾勺奶,就哭鬧著無論怎麼哄都不肯再多吃一口了。我們倆當時誰都不懂得坐月子的重要性,我不懂,相忱就更是不懂,相忱的精力都放在主的事工上,我也根本顧不上心疼自己,都是出於神的保守與眷顧,我的身體很快就完全地恢復了。
雖然在這裡的生活條件和遭遇到的意外困難,與三年前我在北平生第一個孩子福音的時候完全不同,但是唯一沒有改變的是神的恩典,即使環境有著諸般變化,我的心裡也滿有真實的平安。同時,弟兄姊妹們在主裡的愛心也給我莫大的安慰和幫助。離開東關教會進入鄉村以後,作為傳道人的相忱再沒有了任何穩定的供應,完全是弟兄姊妹在艱苦窮乏中供應我們一家人的日用飲食。安湖出生後,相忱都沒有力量為我們母女預備什麼,是鄉親們從各家湊了一盆雞蛋還有不多的一點紅糖送給我們。我在學校教過的那個叫袁溫的男孩子,從他母親那裡要了家裡僅有的三個雞蛋,步行十多裡路送到北散湖給我。袁溫弟兄今天依然健在,還住在成安縣,也已經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了,再講到當年這件事情,他就笑呵呵地伸出三個手指說:“那時老師生小孩,我送給她三個雞蛋!”
我自己已經和這裡的鄉親們完全地打成一片,我和她們穿一樣的衣服,吃一樣的飯食;我們一起聚會,敬拜;一起禱告,唱詩;也一起去到田間做工。一到棉花豐收的季節,全村能勞動的婦女們都要下地去摘棉花,姊妹們經過我的門口時就會大聲地叫我:“梁老師,一起去摘棉花呀!”我就趕緊放下手裡的活計,和她們同去。和大家一樣地系上一個白粗布的大圍裙,把下邊長長的兩個角往上一疊,掖在腰間,摘下的棉桃全都塞進圍裙裡。我們同聲唱起讚美神的詩歌,一同收穫著神賜給的福分。我都沒想到自己摘得這麼快,一會就跑到她們前面去了,收工回來的路上,姊妹們都誇獎我能幹,說:“梁老師,你真行!手真快!”我回答說:“我其實什麼都不會,是來向你們學習的,你們教會我很多生活上的學問。”北散湖的村外有一大片棗樹林,讓我感受到最為愜意的就是秋天刮過風以後,我和村裡的姊妹們在歡笑中結伴去那裡撿棗子,可以撿到很多很多,回來大家一起洗了吃。
是神借著變化不同的環境,把那曾經無知任性的小女孩磨練成他心意當中的婢女!把那原本無用的雕刻成他手中合用的器皿!(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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